又是一年农历正月十五,已经淡然了的节日气氛像病危者一样回光返照,算是照应了春节,对挨家挨户攒着还没放完的炮仗有了一个交代。
小盘镇又是碰巧这一天飘下了细雪。入了春,零散雪花站不住脚了。地面上是黑压压的泥水,树杈上还是光秃秃的,倒是只有芦苇,软软塌塌白了一片。雪不像雪了,是结下的霜。
阿吉是个没家的孩子,不太懂得团圆的意思,他常常会在过节的氛围中感到无所适从。人们总是爱在与自己无关的事上多嘴多舌的,仿佛往一个人身上添了油醋,就可以弥补自己食不知味的生活。
最初阿吉来到镇上时,人们还不像现在这样刻薄。庆嫂拎着刚买回来的元宵,撂在桌子上,转头跟四邻说着新鲜事。东街口站着个脸生的小孩,约莫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寒冬腊月的穿着件单衣,也不见有家里人来领。
“是男孩女孩?许是被扔了的吧!”
“啊?是男孩的吗……那许是私生子吧?”
“身上有没有什么残疾?看起来脑子傻不傻?”
人们一个传一个地说着这事,也有不少人声称确确实实瞅见了一个小孩,跟大家说的一样,看起来不哭不闹,也不知道是自己走丢的,还是家里扔下的。
“哪里还有闲工夫管没用的事?!一会还要吃饭的,元宵买到了么?”庆叔背着手站到院子里冲着厨房里的女人们骂着。
庆嫂听到这话应承着,麻利的收拾着。夜里,庆叔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元宵消化不下,叽里咕噜纠缠着。
“这出了年了,咱们当铺里缺个长工,可镇上的伙计都太贵。”
庆嫂闭着眼睛像是困的不行:“那要么你就把那孩子捡回来帮工吧,还不要钱...”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庆叔睡过去。
“不要钱么...不要钱是好,只是万一怕是个傻的...哎...”他皱着眉,两只胳膊盘在头顶上。
第二天一大早,庆叔就抱着一件棉衣去寻那孩子。可街上没见着人,他便去四周寻,绕了一圈,在一个破茅屋旁边找到了。
他蜷缩着,却不哆嗦。脸是白的,嘴是紫的。庆叔嘴里骂着,拿棉衣把他裹回了家。
放在热炕上,喂上水,不一会人就醒了。
“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吉。”
“那你家住哪里?”
阿吉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庆叔还是担心,怕他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于是只叫他做些粗浅的活。当铺里来了主顾,看到了新伙计,问起庆叔,才知道是前几天那个没爹妈的小子。
“哎哟你这小子可好大的福气啊,碰到了大善人哩!”他摸着阿吉的脑袋,奉承着庆叔,想让自己那条链子多当出来几个钱。
庆叔刚听到这话心里美滋滋的,却还是笑着谦虚,可说的人多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
“老头子,晚上阿吉那孩子好像是没吃饱,要不我再给弄点东西吃吧?”庆嫂坐在炕上给衣服打补丁。
“呵?他还要怎样!碰到我这样的善人他攒了八辈子福,不要不知足!”庆叔听到这话愤愤的说。“这孩子吃的比干的多,早晚要给他撵走的!”
人们再一次看见阿吉却又是在那条街上。也就是不到一年的功夫,连春天还没到。只见庆叔拿着根棍子,一路把他从东头赶到了西头,嘴里骂骂咧咧听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怎么了?”人们问着。
“还能怎么了?他吃我的用我的,竟然还偷我婆子的镯子,畜牲!!!”庆叔揍累了,转头对着看热闹的人说。
庆嫂在旁边,面色有些为难,拉着庆叔说:“也许不是...”“什么不是?!不是他还能是谁?!”庆叔一推搡,把庆嫂推个踉跄。
于是阿吉在新年之前,又回到了大街上。有好事者过去问他,“真的是你偷的么?”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于是人们茶余饭后又有了新话题,讲的是阿吉如何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被赶出来没过两天,庆嫂走在街上买菜的时候又看到了阿吉。她于心不忍,却又不好说什么,只管径直往前走。可阿吉拽住她的衣服,扯着说饿,想回家吃元宵。
庆嫂耳根子软,三下两下眼泪就下来了。她蹲下摸着那孩子干瘪的脸,说着:“你别怪你叔...他...他再怎么说也好歹养了你一年不是...”
阿吉也哭了,阿吉说想回家吃元宵。
“阿吉啊...你不能回去啊,因为...因为那不是你的家啊!”
他听到这话,突然止住了哭,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天黑了,家家户户放着鞭炮,热烈的像是要把心中的愿望全都许给上苍。勺子搅着碗,里面的元宵一个一个转,每个人都回到家里,每个人都知道团圆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