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要赢了

  你说一场持续了好几年的战争还能怎么玩?自然是在突突突的一阵机枪声还有说不清是从哪儿扔来的手榴弹中逐渐平息。说真的,那手榴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在注意到它的轨迹前就被轰得一阵头晕目眩,到处都在嗡嗡嗡地响,觉得脑子都要从鼻子耳朵和嘴巴里挤出来了,跟挤奶一样,不过要恶心好多。

  我以前是干挤奶这活的,家里开农场,我干得一直很漂亮,老头子说我手很巧,直到有一天我擦了牛、喂了鸡、割了草、修了马蹄铁、挤了奶,顺着篱笆墙去信箱里取报纸。农场的泥巴地跟这战场的泥巴地有一点儿像,真的,就是没那么红。我哥在捣鼓田地,我去取报纸,因为老头子喜欢看报。我不看报,对这花花世界上的花花事情没啥兴趣,反正登在报纸上的不就是这样那样的八卦,然后就是讨人厌的政治之类的。不过我喜欢看讣告纪念版,老实说,我觉得吧,讣告是整份报纸里最值得看的东西了。要是你觉得老天对你不公,你就能在那里头得到好多安慰,因为反正谁都逃不了一死,管你是个农民还是什么大亨,就算你是总统也得翘辫子,最后变成讣告里的几句话。

  不过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不愤世嫉俗的,我喜欢我的生活。其实我过得还是挺好的,至少我有个大农场嘛。我喜欢看讣告,只是因为我喜欢那些讣告作家写的玩意儿,虽然我也没上多少学,但好歹也是识字的。我还想过该怎么写自己的讣告,比如“史蒂芬·威尔汉,在安乐椅上一睡不醒,临终时有猫狗陪伴,妻女不知”,不过当然是比不上那些名家。总之,现在我老觉得后悔,虽然我写得当然不咋样,可有总比没有好吧?我是说,要是我在这地儿翘辫子了,我肯定是没这机会登上讣告版的。虽说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讣告也得修改了。我还没有女儿呢。

  我一直觉得,我在那个炮弹之后没几个天就该翘辫子了,因为我觉得全身上下没哪儿是不痛的,还有些地方麻麻的,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一开始我还觉得怪极了,为啥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不过之后清醒点儿了,我只惊讶于我的脑子竟然没有被挤出来。不过要是被挤出来了,那群要命的医疗兵肯定要把它放在脏兮兮的脸盆里端给我看,没准还要沾上隔壁床前一晚留下的恶心巴拉的呕吐物。想想就要吐了。我的呕吐物估计也会沾到谁谁谁的内脏或者手啊腿啊上面,没准是杰克或者安德鲁的,或者是埃迪的。

  他们给我打了吗啡,该死的。但是我之后清醒了点,就知道肯定不是吗啡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背上超级难受。你懂不?就是老样子,在打仗时特容易遇上的事。有时候是你一探头就被子弹穿了脑子,还有时候是一枪干在了你的脖子上。其实前一种还好一点,我们都祈祷着要不然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地走,要不然就给个痛快。虽说这事真的要了不起的好运气才行。我大概就是没那福分了。

  不过最讨厌的是,打仗的时候都没什么好讣告了。好像是大伙儿全去参军了一样,太搞笑了。怎么可能所有讣告作家都是年轻男性啊?但就是这样,我是搞不太懂这个奇怪的社会的,觉得只要好好种田、养动物就好了,偶尔弄出几种高品质的好牛就行。我之前说到我去取报纸,总之,我在取报纸的时候看到了那些惨白惨白的征兵通知,一个给我的,一个给我哥的。我家小弟才刚过完十一岁生日,小妹又是女孩子。我和小妹最亲,她才八岁,还是个软软的、香喷喷的小公主,梦想着当上马术师,总是甜甜地喊我的名字,声音细细的,有时候会骑在我肩上摘苹果。她叫安娜贝尔,老妈给她起名字时跑去镇上找牧师问到了这个好名字,把她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疼爱。我们都相信她是这块地儿里最漂亮的小姑娘。特别是她的眼睛,是那种从街上走过时会让你忍不住看了又看的蓝色,老头子说那个是他小时候掉进的大水塘的颜色。

  我在她八岁生日时给她买了一只小马,枣红色的那种,蹄子是白色的,看上去就是匹好马。她叫它海莉,差点就想搬进马厩里住了。我买来海莉时,它才和她一样高,现在肯定不止了,不知道她还骑不骑得上去。我答应她,等我回去后就教她怎么骑马,因为老头子年纪大了,老妈又不太会这玩意儿。我骑马也骑得挺好,一百个骑手里,我大概会是第四十名吧。有时候我骑马时会带上小妹,让她坐在我前边,我用手臂护着她,免得她掉下来,然后带她在整个农场逛一圈,偶尔跑到湖边或者山上去。她总是和喜欢风呼噜噜的声音,这点和我一样。

  我们计划等她年龄够了,就让她去上学,然后去学马术。学好了马术就去参加比赛。说不定还能趁机到国外去呢,对不?一切皆有可能嘛。就是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有点难办了,可能得要修改一些小细节来着。不过我觉得她是不会介意的。像我说的,看看她的眼睛。你看看她的眼睛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格,她就是这样的人。

  庆幸的是,我的手还是能动的,从这点来讲我还是有点用的。你知道的,不到你哭着求他们时,医生永远不肯好好说话的。但他们可什么也瞒不了我。我是从隔壁床的安东尼那儿听说的,安东尼是从他隔壁床的奥利姆那里听说的,奥利姆是从护士艾玛那里听说的,艾玛是从医生多米尼科那里听说的,多米尼科又是从他的同事本·科特那里听说的。虽然有点复杂,而且花了我一周和好几包烟,我总算是搞到了这个消息。告诉你一句话:不能小看军人的情报网。这个词是安东尼教我的。

  安东尼是个好小伙子,好像才二十出头,以前是做衣服的,满嘴英国口音,就是断了腿,还有点疯,成天说着要娶他幻想中的那个漂亮姑娘做老婆。他的左腿在被炮弹给炸成了泥,都找不回来了,这倒算是坏事中的一件好事。安东尼比我在医院里多待了十八天,对这地儿了如指掌,知道护士、医生或者其他谁谁谁把我们的东西藏哪儿了。他一直在装病,还装得挺像的,把那些人都给糊弄了过去,这实在是了不得。我知道这个,是因为他和我说过。入院第一天,或者是第二天吧,我那时候脑子刚清醒点儿,他就跟我套近乎,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不过老实说,他不用装也行的,因为就他这个鬼样子,上战场也就是吓吓自己人而已。奥利姆是个瞎子。我的另一边是个新来的家伙,叫汉克斯,一个大壮汉,没了左手,而他正好还是个左撇子。我们喊他大坦克。原来的那个人也是个瞎子,就是比奥利姆惨多了,叫杰克,听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结果断了腿还断了手,前天晚上拿手枪自杀了,侧对着额头来了一子弹,把另一边床上的那个可怜虫吓个半死。

  不过,在医院里待着还有一件好事,就是晚上实在是很安静。安详。平静。当你在战壕里待久了,就会觉得这种不用紧绷着神经的日子简直是太幸福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就紧张起来了。谁知道那群恶鬼会不会来炸医院啊?虽然所有人都说不会,但他们又是咋知道的?该死的。越想越觉得可怕。不过还是好事,至少我们都知道,要是有谁来把这儿炸开花,我们谁都不用再憋着疼不说了。

  就是这个晚上实在是太安静了,跟所有人都死了一样。农场的晚上不一样,猫啊狗啊都会叫,醒着的所有动物都会叫,还有虫和水的声音,有时候风大了,树啊草啊,稻子啊菜叶子啊都会簌簌或者刷刷、哗哗响。我数了数日子,日历就在旁边桌子上,结果发现我已经在这跟坟墓一样的鬼地方带了半个月了,差点惊掉下巴。每天我都和安东尼或者汉克斯聊些闲事,消遣着过日子。汉克斯不爱说话,不过听说他是个铁匠,难怪看上去就力气大。安东尼就不一样了,他几乎能从地表给你扯到地心去。

  总之,傍晚时安东尼给我搞来了我想要的那些东西。我等护士巡完了这房间,就点上灯,撑着床坐起来,然后给自己倒了杯爆炸性的白酒。当我说爆炸性的时候,我是指跟那手榴弹一个等级的,只是白酒不会搞得我没知觉就是了。我喝光了那杯白的就点了根烟,又倒了杯红的。安东尼给我搞来这些东西时还满口抱怨说我太恼人,贪心的要命,不过还是替我搞全了。

  这瓶红酒颇有一点我老家的味儿,虽然它不叫做卡文。我家的农庄叫做卡文,老妈酿的酒没谁敢说不喜欢。我是说,她酿的酒真的很好喝,餐餐喝都不腻,小弟小妹都嘴馋死了。对我们威尔汉家的人来说,那种红酒的意思就是老家。不过我现在坐在病床上,拿枕头垫着后背,一手是烟一手是酒,离家更是十万八千里了。

  安东尼给我搞来的东西中还有一把枪,不得不说,那把柯尔特着实是挺标致的,虽然比不上猎枪,但也不赖。我喜欢闲着时把枪在两手上丢来丢去,或者像牛仔一样耍。我是说,给我九个军人,我会排在第三名,我就是那种爱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幸运就幸运在还有手能耍枪。

  我是喝完了红酒才去玩枪的,虽然这不是我常用的那把,但也不赖。我把枪从左手丢到右手,又把手指穿进扳机圈儿里转着玩,嘴里快活地嚼着烟嘴儿。这烟也不赖,正好配这宁静夜。汉克斯早就睡下了,安东尼也打起了呼噜,他的呼噜声虽然不会把人吵醒,不过真是扰得人没法睡着,只有偶尔这样的时候才会听着稍稍亲切一点儿。他的呼噜是那种你又爱又恨的。

  我听安东尼打呼噜,竟然来了点儿困意,八成是红酒惹得,竟然把白酒的劲头都给压下去了。不过,也正是这样,我才更来了点精神,胸腔中开阔得跟我老家卡文的大片好田一样。我家的田是真的好,就算是随随便便地播种、耕地,你也能在那儿种出美味无比的土豆,更别说我们永远都不会随随便便地耕种了。用我们自己种出的苹果和小麦,能做出一流的苹果派。老妈说等战争结束了,就把这祖传秘方交给小妹,就跟她老妈将它传给她时一样。小妹信誓旦旦地告诉过我,说她会做得比老妈做的好吃一百倍,让我简直是等不及要尝尝了。

  大概都到半夜了,月亮明晃晃的,我今天才注意到它就在我旁边的窗里。不过月亮可不关我的事,也不管我的事。我连抽了三根烟,也算是求个好运,又玩了一通枪,心里百分百确定我能夺下第二名了,这才往一旁的烟灰缸里碾灭差不多抽干净了的烟头。当我把枪口塞进嘴里时,我还在想着老妈的苹果派,还有在做苹果派的长大了的小妹,可惜这些我都见不到了。

  不过反正,我们就要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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