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想着,这一世得丧契阔,只是前世一个梦境。我在梦中翻山越岭,风声皆作耳语,尘灰皆为牛马,白云为知交,霜雪成幽事相仍。待世途道尽,觉来依旧秦砖汉瓦,晋调楚曲。
直如张岱写的那般:“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今趁夏夜雨至,遍室生凉,且将前事漫猜浅道,以遣芳兴。
那是一个喜欢绿衣白裙的小姑娘,她独自在林中走,连蹦带跳,唱不成曲的调子。叶子落在她左肩,问她的名姓,她笑笑不回答。花儿也来凑热闹,空气中细弱的游丝、薄如蝉翼的林荫、辋水般沦涟的光影,它们都探出头,一起陪着这个小姑娘上窜下跳。风起了,雨落了,林子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她只是笑着,蹦蹦跳跳往前走。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名字,更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只是换上喜欢的裙子,去见为数不多的挚友,明亮而雀跃。
那是一个略显笨拙的清雅书生。他徘徊于洛水之滨,悠悠晃着脑袋,念了几句水白霜清的诗。慢慢地,暮色摇摇欲坠。他放眼望了望,极犹豫的,终是临走前折了一茎荷叶,脉络分明。继而,他在叶内包了一两月色,小心翼翼叠起,玲珑剔透。归家时,妻子已睡熟,他蹑手蹑脚,将荷叶压在描菱花的铜镜下,亦就着半床清辉睡去。夜晚,他做了个雾气花香的梦,月光里偷偷笑,唤着妻子的名姓,齿白唇红。夜凉如水,和着蛙鸣虫声,他的妻子在似醒非醒之间,望见已逝的青梅岁月,款款而来。
那是一次兴致所起的小宴,宾客鼓瑟吹笙,箫声袅袅,不绝如缕。左侧白云缭绕,右侧清江溯洄,佳木秀而繁阴,远望如群山绵延起伏,一切景皆得疑似之妙。那位老人,发间簪的朝花已萎,霜鬓垂肩,颓然坐于宾客之中,喃喃自语。有至交,亦酒至微醺,面颊酡红。身旁小儿误喜俩人朱颜尚在,谁知相视一笑,方明白是酒红。老人埋于友的臂弯,口中稀里呼噜,语焉不详。未几,抬眸,看见友眸光温柔,遂满足睡去,如窝在母亲怀中。丝竹之声传来,老人仿佛听见松涛大海,沉于昏黄的寂静的暮色之中。
我漫想着,想着那个青门一步地的姑娘,秋月结椽,落叶叩门。想着那个豆蔻梢头的姑娘,十里烟云,一拜天地。想着一只旷野泽陂的萤,一阵无始无终的风,一条同春光等长的清溪,一场不知从哪片山谷飘过来的雨……想,想一番番即开即落,即来即去。劫长劫短,须臾之间。
那些个你啊,我听见你们在细细密密的雨声中说爱我,如同逝水中的歌声。我捂上眼睛,幻想――天青如水,星幕冠我以霞帔。倏地,听见你唤我,长风过境,月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