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看也是。看《红楼梦》里的女儿们,有俏皮的,有哀愁的,还有郎有情妾有意的。个个赛神仙,也到底都是有血有肉的。可我最爱的还是黛玉。
有说黛玉是仙草,到人间来还债。她表面给人的印象就是柔弱的林妹妹,成天介儿的哭哭啼啼,还动不动就使小性子。仿佛她才真真是水做的,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干,看到花落了,要哭,看到蜡烛燃成灰了,要哭,看到鸳鸯戏水了,还要哭。真真是没完没了了。可是如果我见了她,我是要看着她流泪而不劝的,我就看着她。看着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有一个空空如也的世界,看着她潺潺弱弱的身躯走过一团云里雾里的虚幻世界。她看到“空”,也看到了“无”,还看到了深爱的一切转瞬而逝。在一个“空无”的底子下,她何曾为着别人哭过,又何曾为着别人恼过。她因为爱花,所以葬花。她看蜡烛燃尽而成灰,看鸳鸯戏水,她爱的是自然之物本身存在的某个瞬间。她爱它们本身,可是她也看到它们存在的转瞬即逝。所以她说:“明媚鲜妍能几时。”
我想她哭,她悲,她愁,都是因为她深爱。因为深爱,所以随着它们笑,随着它们哭。好像她和它们有连接,她的哭,笑,又好像是和这个终将消逝的空无的世界的对抗,其实她也不反抗,都是空的了,还反抗什么呢。她只是有深爱,她有饱满的生命力,有丰富的情感。只是她的身体总是不好,总是要吃药,这又好像是某种平衡,是这个空无世界的某种平衡,因为她的生命力太强了,所以就要生病来制衡一下。这还是因为“空无”的底子。生命力再如何饱满,终将还是空无。顾城说宝钗的屋子一片雪白,她也是空的。只是她的“空”和黛玉的“空”又不一样,但是又是一脉的。宝钗是因为空,所以淡,她真的淡极了,身为女儿身,她从不熏香,房间也没有什么装饰,真的是淡极了。可是她吃了冷香丸,便浑身自带香气了。女儿们还是美的,难怪宝玉喜欢她们,宝玉喜欢她们,也是真喜欢,和情色无关。这也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有一回宝玉来找宝钗,然后要看宝钗的金锁,宝钗的丫鬟莺儿就笑了,她说宝钗金锁上的字和宝玉通灵宝玉上的字是一对儿。金锁上的字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通灵宝玉上的字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看着这些字,的确是一对儿。可是莺儿很显然多心了。宝玉拿来看,说:“真是一对儿啊。”所以宝玉可爱,他不会多心,他就看到这个字,这个字本身就是一对儿意思,他就说是一对儿。说回宝钗,宝钗的空是淡,淡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宝玉有一回写了一个偈子,宝钗看了说:“坏了,这个人悟了。”她能看懂这些,后来还给她们讲六祖慧能的典故: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说坏了,时时劝诫,我想是因为在这个尘世中,有一个合适存在。她无所谓,所以只讲合适。不过分,也不入空门,其实不入也已经是入了。看了偈子以后,黛玉说的是:无可求证,方才干净。她们两个的判词是写在一起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我并不认为这个判词是说她们结局悲凉或凄惨的。我还是想说,这也只是在说一个“空无”的事情,“玉带林中挂”说的是黛玉,图画是一株枯木上,圈了一根玉带。“林”为木,树木一直都是生命力的象征,而枯木是生命自然枯萎的结果。而黛玉的生命力一直都是很强的,不管是情感,还是生命力,她都很饱满和充足,除了身体有不足之症。所以我也不认同黛玉是病死的,更不认同她是在悲哀愁苦中病死的,这真真是小瞧了她。我更愿意以为,林妹妹是自然而然的消逝,就算死,最后也是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力尽而死。绝不是将其定位于“悲”,还因此因疾而死。她也绝不可能是自杀而死,因为她都看到了一切皆为“空”,还有何好自杀的。她会一直深爱着,流泪着,笑着,嗔着,为着她的爱,为着她的心,力殆而尽。
黛玉若是生在现代,一定会是个喜欢挑战的人,因为她的生命力和情感都太饱满了,饱满的就像一颗稻谷,鼓胀的,里面包的可能是鼓胀的酸水,也可能是白花花的大米,但是不管怎么样,总是鼓胀的,饱满的。所以她要不断创新,不断体验新的事物,最终也是力殆而尽的。而宝钗则不是,她是淡。所以无所求,也无所意。她哪里屑使什么伎俩,更犯不着和黛玉吃醋,说她要和黛玉争宝玉,也真真是糊涂油蒙了心,说出这些话来,也是满脑子钻营算计,还自以为聪明。啊呸好不了。每当王熙凤当着她们的面打趣黛玉和宝玉时,宝钗何曾正眼瞧过,她反而是捏黛玉的脸,捏的最多的那一个。对于宝玉,宝玉不小心说了冒犯她的话,她可不管谁在跟前,就算老太太在,她也是正色反讽回去的,讽刺的宝玉的脸红一道白一道的。
再看宝钗吃的药冷香丸的制法: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再在次年的春分这天,将这些花蕊晒干,与药末和在一起研好。研好了制成药丸,再要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可以说她吃的药引子都是春夏秋冬里开的最纯洁最干净的花了,而且还不是花瓣,也不是花叶子,而是花蕊,花蕊为心,是花心。而兑的水则是天上下的雨水,露水,霜和雪,这也是最最干净的水了啊。而她只有吃这些药才好,我想是因为这个世界繁杂混沌与她的性子不合,因为不合,所以她才感不适。而吃了这些花蕊天心的药,才合了,合了也就适了。
《红楼梦》的歌《枉凝眉》唱的是: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
春流到夏!
这唱的是宝玉和黛玉,可最终还是在说一切终将虚化了。看《权利的游戏》,看到第七季最后,是死人军团要攻破长城了,而那些争夺权利的人们结成了对抗死人军团的联盟。所以你看,在死面前,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红楼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想《权利的游戏》最后,那些争夺权利的人类是不会战胜死人的,同样的,死人也不可能战胜他们。因为生死相依,生和死只会同时存在,而不会一个消灭另一个。而到底,是一切终将虚化了,到底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
说回“正经”,王小波写:人为什么活着。他说人不能忽视自己,生活就是自己啊,总要无愧于自己才好。谁要来造他,他都不干。所以,为着自己好,也为着大家好,才能正经做事。他还说,自己一正经起来,就觉得自己不坏,生活也不坏。他对自己有信心。那关于正经这个事,我对自己也有信心。
最后,我还想说两句关于张爱玲的事,我和她一点也不熟,她更不认识我。可是有人总说她晚景凄凉,可悲可叹,我就很不大乐意听。先不说这个“凄凉”的标准是什么,但是不管是什么,总是值得怀疑的,最后就凭她晚年独居,与世人隔离,而记者们到处找不到她的消息,只好在她的垃圾桶里翻些她的只言片语,我想她听到别人说她晚景凄凉,她恐怕是要笑的。恐怕林妹妹听了,也是要笑的花枝乱颤的。总之啊,正经做事,并对自己有信心是真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