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人们在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时所表现出的不安使我由衷地感到欣慰,生理上的本能使他们无法撒谎,这说明即使我们拥有各种各样的面具,我们仍然活的并不轻松,至少不能做到在任何时候都将那副僵硬的毫无生气的纸壳戴在脸上。
对于生活在A市的人来说,似乎每个人都愿意将自己最隐秘的事毫无顾忌地坦露给一个陌生人,他们没有理由伪装自己。而我以多年的耳闻目睹也充分证明了A市的人们几乎生来就有一种无须掩饰的天真无邪,甚至当他们走到人生的尽头也依然能够保持着孩子般的微笑和坦诚。
不过,我对自己的判断并不是十分有把握,有时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委实令我难堪,尤其是他们身上的那种邪恶竟能与优秀的品德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辉的时候。比如——现在,在这辆无比拥挤闷热的公共汽车上,我一向严谨细致的推论就面临着让人灰心丧气的危险。
我说的是一个小偷。如果将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绝对不会想到在一个凉爽的早晨他将一只敏捷的手伸进了别人的挎包——他长着一张同A市大多数人一样的朴实善良的脸庞。他太普通了,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后来上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站在车门附近,整个车厢里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活力。我那备受颠簸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我就看到那只罪恶的手将A市多年来辛苦孕育的梦想残忍地撕开了一条裂缝。
本着职业习惯,我麻利地掏出手机假装看时间,接着打开照相模式将这个时刻偷偷地拍下来。愚蠢的是,我忘了关掉闪光灯,我被自己的疏忽大意推到了非常不友好的地步——那个人转过头盯着我,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愤怒和不安,他冷静的令人惊讶。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车窗外面。大约过了五分钟,汽车停在一处站点,他若无其事地走下了车。
我一直坚信,我绝不是唯一一个看到小偷的人,在那个一点都不特殊的时刻,一定还有很多双眼睛见证了那个枯萎的灵魂慢慢滑向地狱的大门。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就像一位穿着讲究外表光鲜的女士仅仅因为一只有缺陷的扣子就泄露了华服遮掩下的堆满赘肉的肢体,或者是如同一位慷慨激昂的演讲家在大庭广众之下猛然从口中吐出了一只苍蝇。但不幸的是,我们A市的人们在面对三十多年来几近绝迹的偷窃再次出现时所表现出的镇定极大地刺激了我敏感的神经,我觉得我们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走到了黑暗的边缘。
那个早上,我怀着崇高的使命感将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主编,我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发出稿子从而使A市所有的人都能清楚的意识到我们平静的生活可能出了一些问题。
他听完后沉默不语,表情显得有些凝重,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你确定……你看到了一个小偷?”
我点了点头,迅速翻出那张照片,这时我才发现照片并没有拍下那个人的脸,只留下了一个侧面的轮廓。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又问:“你还能认出这个人吗?”
“是的,”我回答。
“这件事你还有没有对其他人讲过?”
“没有。”
“很好,”他说,“从现在起,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也许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或者是他的话让我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居然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我觉得应该立即发布这个消息。”
他将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起身离开那把造型古怪的椅子说道:
“他们应该忘记烦恼,快乐的生活……我们努力让A市变得更好,可现在她还是个孩子。孩子都会犯错,但我们应该原谅她,让她变得坚强起来。”
“可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你先回去吧,让我来决定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