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鹿之
他差不多三十来岁的样子,一张脸轮廓清晰,高挺的鼻梁,在我见过的父亲辈人里,长得算是好看。
最初对他有印象是在外婆家,那是个处处长满了核桃树的村子,村里人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核桃园”。
记忆里一年总要去很多次外婆家,每次去外婆家,总会遇到他。
每每他见到我,总是满心欢喜的跟我打招呼,兜里有什么吃的总要拿给我,还邀请我去他家玩,我有点怕他这样的热情,礼貌拒绝过后,转身便跑回外婆屋子里。
外婆说,我该叫他叔叔。
那个时候他还不老,身体也好,高高瘦瘦,放一群羊,脸上常年挂着笑。
外婆告诉我,他有两个儿子,妻子跟他离了婚去城里打工,每个月按时给他们的儿子寄生活费。
那时候我问外婆,那他呢?
外婆的回答里带着混淆不清的暧昧:他么?他就守着他的那几只羊,守一辈子。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得这话里的含义,只是感觉外婆跟村子里的人,好像是不大喜欢他的。
再次遇到他,是我跟妈妈去参加外婆家那里亲戚的结婚酒席,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蹲在婚礼人家的围墙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头埋着直吐,经过他身旁时,我拍了拍他的背,喊了一声曹叔叔,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是浓郁的雾气,他的两颊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而通红,鼻子和嘴角来回的颤动,过了好几秒,我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哭了。他慌忙用洗的发白的又沾上新污渍的袖子把眼里快要溢出的泪水抹去,然后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伸到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糖,之后一股脑的全塞到我手里。
他跟我说,孩子,这是新娘子给的,你吃。
语气苦涩而沙哑。
他的话里泛着浓浓的酒味,但我知道,他并没醉。
村里有人在旁边小声插话说,小姑娘别理他,就一遭人嫌的酒鬼。
他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尴尬又难过,嘴角颤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秒我突然就很想哭。
后来我陆陆续续的听了些关于他的事情。
爱喝酒,每天都喝得烂醉,家里不管,孩子也不管,妻子是被打跑的,两个孩子也都恨他,村里人也因为这些对他不待见。
所幸的是,知道这些,我也并不认为他就是个坏人。
那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再见时,他瘸了一条腿。
去外婆家要走一段很长的路阶,我记得那天他杵着拐杖,一只脚提着,只能轻轻的垫着走,他的背佝偻了不少,一件薄薄的粗布衣服可以看到背上脊梁骨凸出后印出的清晰的痕迹。他瘦了太多,令我惊讶。我喊他曹叔叔,他缓慢转过身朝我笑,他说你去你外婆家啊,我点头回答。我问他腿怎么了?他停住了几秒,又走了一两步了才干瘪着声音告诉我,放羊摔着了。
他说我找你外婆有点事儿,一起走吧!
这段路他走得异常的慢,每走一步他都得休息很长时间才能跨另外一步。我本想搀着他,可他拒绝了。中午热辣的阳光恶狠狠射在他干瘪的身上,那根木拐按着相同的频率在水泥地上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呻吟,风吹响时,周围所有的声音杂和在一起发出悲鸣,顷刻间,我仿佛听见生命塌陷的声音。
与外婆说了几句话后,他准备要走,外婆和我留他在家里吃饭,他没有拒绝,他把拐杖放到一边,缓慢的拖着一条腿挪到了我对面坐下。这个时候细细打量这个男人,我才发现,他面色灰黄,眼睛已经开始深陷,夹菜时手指不住的颤抖。他吃得极少,也不再喝酒,可也更加不健康。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去外婆家,再次去外婆家时,我问起了他。
我问外婆怎么不见曹叔叔?
外婆云淡风轻的回了我几个字:“他死了”。
我怔在那里,心里突然涌起无法言说的难过。
他死了,就在我们上次见面后的不久。
关于他的死,流传着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醉死的,有的说饿死的,有的说病死的,有的说自杀的。
可是这些,用村里人的话说,这个人生与死,与他们都是无关痛痒。他死了,在外打工的老婆回来为他操办丧事,接走两个儿子。于是村里人称赞他媳妇善良厚道,说他命该如此,苦是苦,死了也好,算作解脱。
在外婆家来往的邻里谈及曹叔叔时,他们偶尔发出一声长叹:他这辈子,真是可恨又可怜。
时到今天,我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长成了大人,走在外时,遇到身型瘦长轮廓清俊的中年男人,我总是想起他,他塞给我的糖、核桃、瓜子;给我的微笑;以及。给我的落寞背影。
那时他曾对我说,我有一个像你这样乖巧的女儿就好了。
可时光啊,总是如此让人落寞惆怅,曾经待我百般好的叔叔,终究成了我生命里逝去的路人。
你若问我他教给我了什么,大概就是此后我再遇见这样的人,会给一把糖,几个核桃,一把瓜子,以及,一个足够暖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