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生活在海城时,秦川已经不是大学生,他也不承认自己曾经接受过高等教育。现在他在海城,也这么说。主编和同事杨都怀疑他,他也从没改口,承认曾接受过高等教育。他这么说,说得多了,主编和同事杨也就不再多怀疑。没有再怀疑的理由和必要,在海城不比在洛城。洛城人很较真,怀疑的事情非要问个明白,否则誓不罢休。海城人整天忙着为更好的生活而奋斗,很少有精力和空闲思索别人的事情,除非他怀疑的事情,与他过更好的生活息息相关。否则,他们才没那么多时间,闲扯别人的家长里短。就像这次,秦川去安城出差,路经洛城他想下车。他向主编隐瞒了实情,只说所办理的事情周折,耗费时间甚多,如果不是自己拼尽全力,估计还要耗费更多时间。如此,主编不再追究秦川思想方面的问题,还夸赞他为公司的事情竭心尽力,事情就此作罢。如果秦川实话实说,将路过洛城时想要下车到洛河或者洛城大学怀念青春,主编便会不辞辛劳帮助我纠正思想方面的问题。纠正思想方面的问题乏味枯燥得很,和嚼蜡吃糠没任何区别。秦川说了假话,纯属自保。不仅如此。面对主编的夸赞,他平静如常,理所当然似的。为此,主编还特意提出给予秦川现金奖励,表彰他的忠诚竭力。秦川仍旧面无表情,主编便有些着急了。秦川深知主编的脾性,他希望得到属下的回应和认可。如果在他奖励某位属下后,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和认可,便会心慌,继续加大奖励力度。秦川憋着心里的喜悦,并非为得到他更大筹码的奖励,而是不想多说,故意教他心慌。为此,主编经常找秦川谈话,沟通思想。主编经常问,是不是他哪里得罪了他,为什么总不给他回应。谈话时,秦川仍旧不说话,没有任何回应,主编气急败坏,便再也不找秦川谈话,沟通思想,还经常骂他是混账哑巴。主编骂秦川是混账哑巴,秦川也毫不理会。他知道这是主编的计谋,目的是逼迫秦川给他回应,无论是什么回应都可以。秦川偏偏不想回应,就想教主编心慌。
夕阳西斜,海城沉浸在夕阳的光影绚烂里沐浴。远处那山的北面黑魆魆的,夜幕从那里洇染海城的天空。编辑部里的人都走了,剩下秦川和同事杨。秦川问她为什么还不走,她说要等他。秦川收拾好公文包,搭乘电梯出了写字楼,走进夕阳照耀下,楼厦的阴影里。同事杨跟在他身后,高跟鞋碰着人行道的水磨石,发出清脆的嘎嘎声。秦川转身问她,想要去哪里。她说他去哪,她就去哪。秦川皱起眉头,觉得很为难。他哪里也去不了,如果说他的工作薪酬能好些,下班后他可以去海城某些高档场所消费,去酒吧,或者参加聚会。但是,他哪里也去不得,因为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所以下班后,他只能搭乘地铁,再转乘公交车,回他那所楼顶的房子里。他闹不清她究竟想做什么,如果是捉弄他,早该趁他不防备下手,没有必要等到秦川回到家下手才是。秦川疑惑不解,继续向前走,进了地铁站搭乘二号线。他习惯性地在第八节车厢候车,想着那穿着黑色的女孩。女同事杨仍旧跟在身后,看到秦川扭过头看她,她吃吃笑着。月台上挤满下班回家,候车的乘客。地铁进站后,警示铃声唧唧响着,防护门打开,没等秦川挪步,就被人潮挤进了车厢。空荡荡的车厢内,霎时间站满骂骂咧咧的乘客。同事杨跟在他身后,也被挤进车厢,紧贴着秦川站着。秦川伸手头顶抓满手掌的护栏,强撑站立。同事杨没处可扶,地铁起步时,趔趄着,站不稳当。如果不是秦川拽住她,恐怕会被其他乘客咒骂。被其他乘客咒骂,在地铁上是常有的事情,赶上上下班高峰期,人们的素质和车厢内的人数成反比。同事杨也顾不上许多,双手环住秦川的腰,为了不在地铁起步时,倒在其他乘客身上。同事杨环着秦川的腰,俩人亲密如情侣或者夫妻。在海城,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多如牛毛,没人怀疑他俩之间的关系。秦川站在车厢内,环视四周,他抓在护栏上的手掌,和黑压压的人头,却没看到穿黑色的女孩。这多少教秦川有些失落,还有些隐约的担心,他担心穿黑色的女孩再也不会搭乘海城的二号线地铁。如此想,他浑身肌肉紧绷,肩膀更是坚硬得动弹不得。同事杨似乎察觉到了异常,问他怎么了,他告诉她没什么,又告诉她,他时常如此,不必大惊小怪。地铁呼啸疾驰,秦川朝窗外看去,地下隧道内灯光广告栏被速度拉得只剩下白茫茫的光影。猛然间,地铁从地下隧道内驶出,夕阳余晖照进车厢内,刺得睁不开眼睛。秦川紧闭眉目,却感到脸颊被轻轻吻了一下。等他微微睁开眼睛时,看到满车拥挤的旅客,同事杨仍旧环着自己的腰,只不过挨他更近了她微闭双眸,白皙的脸庞几乎贴在他胸前的白色衬衫上了。地铁行驶几站,仍旧没有穿黑色女孩的身影,这教秦川非常失落,只顾着往窗外,海湾内那碧蓝色的海眺望。或许今天有事,秦川如是想着,地铁又猛地钻进黑漆漆的地下隧道内。
从海城322公交车下车,秦川领着抓住他衬衫衣角不放的同事杨走进狭窄的弄巷。弄巷内尽是污水,还有堆放太久而发酵出酸臭味的垃圾。朝头顶望去,污渍斑斑的民房墙壁,夹着一条灰蒙蒙的夜幕,夜幕被密密麻麻的电线切割成无数区域。民房墙壁年久失修,看起来有些向祥子内倾斜。秦川经常从这里走,早就习惯了,或者说与这样的环境融为一体了。同事杨似乎有些不适应,不是担心脚下踩着污水坑或者垃圾,就是担心头顶墙壁会塌下来或者有人突然扔垃圾下来。穿过弄巷,尽头是一条稍微宽阔洁净的柏油路,那路弯弯曲曲,穿过路旁别墅通向山顶某处。柏油路略微陡峭,同事杨穿着高跟鞋,总是崴脚。崴了几次脚后,她便扶着路旁的路灯不再向前走。她喊住秦川,教他背着她。秦川给她出主意,叫她把那碍事的高跟鞋脱掉,如此就能方便些。同事杨不愿意脱掉那碍事的高跟鞋,因为那样会磨破她的丝袜。她明天上班还要穿,不能磨破,所以她不能脱掉那碍事的高跟鞋。秦川无计可施,只得背起她沿着柏油路,向山顶走去。同事杨比想象中要轻些,没有耗费秦川太多力气。回南天过后,海城天气逐渐燠热,夜间也是如此。路边的别墅消失了,柏油路继续向前蜿蜒延伸,像没尽头似的。荔枝树正茂盛,遮苫住在头顶。荔枝树下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杂草,星星点点地飘着几粒萤火虫。同事杨扭动几下身体,秦川问她怎么了,她说想捕捉几粒萤火虫。秦川想放她下来,她又叫嚷着不要,她说她只是想,并非真的要做。秦川觉得她很奇怪,又奇怪得有趣。想着,他拢起嘴角微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怕惹来她责难。
柏油路尽头是秦川的租赁的小房子。那小房子在一栋三层楼的楼顶,借着山脚下的灯火通明,同事杨打量着那栋楼。那栋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南方常见的建筑风格。楼身狭窄,涂抹着灰黑色的包浆;楼层低矮,身材魁伟的北方人兴许能够到房顶的天花板,但这样的房子对南方人而言相当实用。同事杨跟着秦川走进那栋楼,沿楼梯直上楼顶。楼顶漆黑,秦川从公文包里摸出钥匙,开开门,又摸索着开开灯。看着房间里的环堵四壁,同事杨多少有些惊讶。她走进房间,四处打量,不住地叹息。秦川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来,小房子里的温度比外面的温度要高出几度来。显然,同事杨也被这温度惊讶住,良久没说出话来。环视过整个房间,同事杨走出房间,站在水泥楼顶上长呼一口气。即使站在房间外,也能感受到房顶散发的蒸笼似的温度。微风吹拂着,山脚下灯火通明,路灯下的人和车辆小得像蚂蚁和蚍蜉。
我可以和你生活,但是你要答应我三件事。其一,你得为我准备睡衣、凉席、被单和纱帐,还有洗漱用品;其二,我身无分文,至少这个月你得准备好咱俩生存的钱;其三,如果咱俩合不来,你得放我离开。同事杨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说道。听到这些话,秦川欣喜万分,虽然他在海城的生活还可以,但已是三十而立的年龄,没有个女人实在不像话。同事杨同意和他生活,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虽然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但於他而言,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既然同事杨同意与他生活,那她就是他的女人,养她当然也是分内之事。他犹豫片刻,不住地点头,表示完全答应同事杨的所有条件。说话间,他愣住好几次,然后就飞也似地到山脚下的超市去买同事杨要求的物什了。路上,他头重脚轻,有些眩晕,像喝醉了酒似的,或者是做梦。趔趄踉跄,几次都被脚下平坦的水泥地绊倒。他深呼吸,不住念叨着:我有女人了,算是有个家了吧?原来有家是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还是头一次。想着,他噗通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心念上苍,不住感激。秦川从没有那样做过,就在他双手合十感念上苍时,浑身像被电流流过似的,站起身来后,觉得神清气爽。他跑到山脚下,按照清单买了所需物什,几乎耗费他大部分积蓄。他心里高兴,就像结婚似的。他知道同事杨同意与他生活,并不意味要嫁给他,但他心里高兴,权当结婚对待,毕竟错过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女人再同意与他生活。秦川回到他租赁的小房间,同事杨正收拾房间,尽管房间环堵四壁,没有可收拾的东西。但看到同事杨把房间收拾得规整、干净,他打心底高兴。同事杨从秦川手里接过刚买来的,杂七杂八的物什,逐一整理归类,放在房间里合适的位置。秦川站在旁边思索着,有女人和没女人就是有很大不同。同事杨抱着新买的席子和秦川原来的席子,铺在房间外的水泥平面上,又将纱帐罩在外面,将被单放在纱帐里的席子上。同事杨用皮筋将波浪长发拢在脑后,刘海和鬓发在微风里荡漾着,灯下逆生茸光。她拉灭小房间里的灯,走出来。秦川仍旧傻傻站在门外,同事杨教他赶紧洗漱睡觉。他这才发现同事杨已经换好了睡衣,正向水泥平台的纱帐走去。秦川挪动僵硬的身体,简单洗刷后,也躺进了纱帐。他躺在凉席上,风从山角吹来,凉丝丝的。他睁开眼睛,看到漫天银河被山脚下的灯火通明照得透亮,是个美丽的夜晚。他高兴得笑出声来,很少有再那样高兴和笑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忘得没影。同事杨转过头来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就是高兴。是高兴,好像漫天银河里的繁星都在笑,还有从山角吹来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