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尚品三国:37 皇甫嵩与董卓的过节

皇甫嵩为什么会接受朝廷的圣旨?皇甫嵩和董卓两位凉州名将的关系并不好。

中平五年(188年)十一月,凉州乱军首领王国率十万大军包围陈仓,汉灵帝任命皇甫嵩为左将军,督领前将军董卓,各率两万士兵驰援陈仓。

还没开战,皇甫嵩和董卓在军事战略上先就有了分歧。

陈仓被围,董卓主张应急行军解陈仓之围,而皇甫嵩认为陈仓城坚,乱军急切难下,待敌军久战疲惫,顿兵坚城之下,他再乘势挥军追击,定能一战而胜。皇甫嵩是大军主帅,他说了算。凉州乱军围困陈仓,从冬到春,八十多天,但由于城池坚固,未能攻下,部队也都疲惫不堪,只好选择解围撤退。皇甫嵩决定乘胜追击。这时,董卓又认为穷寇莫追,反对追击,而皇甫嵩则认为羌人疲乏,正是追击的好时候。于是,皇甫嵩自带本部兵马追击,而让董卓殿后。结果是,皇甫嵩连战连捷,大破凉州乱军,斩杀一万多人。陈仓一战,董卓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衬托出皇甫嵩运筹帷幄,料敌必胜的名将风范。董卓也因此忌恨起皇甫嵩,两人“梁子”算是结下了。(卓大惭恨,由是忌嵩。

陈仓解围后,汉灵帝调尾大不掉的董卓为并州牧,并命他把手上的军队移交给皇甫嵩,可董卓愿意做并州牧,却不愿意交出军队,选择带着军队上任并州牧。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郦,建议皇甫嵩以董卓抗旨为由剿灭董卓,可皇甫嵩不从,说董卓不遵从圣旨是有罪,他皇甫嵩未经朝廷同意,擅自出兵攻打同僚也有越权之罪。所以,皇甫嵩只是上书朝廷讲述事情的经过,然后,朝廷下诏斥责董卓,董卓更加忌恨皇甫嵩。

不过,董卓入京秉政后,相当一段时间皇甫嵩仍率军三万驻军右扶风,董卓并没有急着处理他,这不是董卓真那么宽容大度。原因,可能就是董卓以己度人,认为皇甫嵩会是他的翻版,不愿意交出军队,学他当年对抗朝廷的手段,对朝廷下的圣旨推三阻四,若是如此,会进一步动摇董卓在朝中本就有限的威望,我怀疑,董卓下旨调皇甫嵩入京时已经做好了皇甫嵩学袁绍等人抗旨,起兵反对他的准备,他随时得和皇甫嵩拼命。哪料到皇甫嵩竟然这么“忠心”,这么容易就接旨交出兵权。

皇甫嵩的长史梁衍曾为他分析利害,认为去洛阳是凶多吉少,建议皇甫嵩直接起兵抗拒董卓,与袁绍为首的关东联军东西夹击董卓。(嵩将行,长史梁衍说曰:“汉室微弱,阉竖乱朝,董卓虽诛之,而不能尽忠于国,遂复寇掠京邑,废立从意。今征将军,大则危祸,小则困辱。今卓在洛阳,天子来西,以将军之众,精兵三万,迎接至尊,奉令讨逆,发命海内,征兵群帅,袁氏逼其东,将军迫其西,此成禽也。”嵩不从,遂就征。

古往今来论者多以为皇甫嵩是忠心,皇甫嵩真的只是因为“愚忠”吗?

我推断皇甫嵩只是经权衡利弊后选择在乱世做个大汉忠臣。

皇甫嵩被鼓动起兵抗拒朝廷,早不是第一次。史书记载,早在中平元年(184年)皇甫嵩作为平定黄巾之乱的第一功臣,威震天下,因功被朝廷拜为左车骑将军,破例领冀州牧。其时凉州名士,前信都县令阎忠就登门游说新任冀州牧皇甫嵩去造大汉朝的反,还拿韩信被刘邦、吕后玩死的下场,鼓动皇甫嵩造反。皇甫嵩不为阎忠言语所动,以“犹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论,所不敢闻”,拒绝阎忠起兵造反的建议。

皇甫嵩久处嫌疑之地,多次被劝进,他对造反的成败利害,是有足够时间去缜密考虑的,皇甫嵩最后选择做个安分守己的忠臣,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经过喋血洛阳,董卓废立,加上联军反董这一系列事变,东汉中央威权荡然无存,皇甫嵩下场反董,在关东、关中东西夹击下,董卓很大可能会走向速败,但董卓败亡并不意味天下会重新走向统一,在中央威权注定无法重建的前提下,天下进入群雄争霸的大乱已是定局,打败董卓,皇甫嵩下一步就要和袁绍、袁术等关东群雄逐鹿。可以说,皇甫嵩竖起反董大旗,就是拿着全家人脑袋赌前途的豪赌,为了皇位历史上积极参与这种逐鹿天下的豪赌之人,那是多的去了,比如,张角、董卓、张纯、袁绍、刘备、曹操、公孙瓒、孙策等等,多不胜数,但皇甫嵩的选择是他不参加这场群雄逐鹿的巅峰赌局,他满足他现在取得的一切荣誉功名,不愿意带着全家人去赌命。

从平定黄巾之乱以来,皇甫嵩就被很多人视为有望问鼎天下的热门候选人,尤其在群雄讨董后,以他多年积累的名望,麾下的三万大军,他本人及其家族在关西经营多年的影响力,皇甫嵩走秦汉旧路,谋求割据关西,进而扫平群雄,统一天下,再登基称帝是完全有可能走得通的,皇甫嵩却选择放弃这条皇帝之路,甘愿做时代的配角。

拥有最高权力的放纵享受这种从古到今,无数人前赴后继,孜孜渴求的最高享受,皇甫嵩却能硬生生克制,是极为难得的理智。很多枭雄霸主就为了这个皇帝梦,带着自己和家人去玩命,大多数连带着害得家人不得好死。皇甫嵩就不愿冒这个险去赌一把,甘做时代的配角。

也许有人认为,皇甫嵩单纯是被儒家忠君思想洗脑了,他才会做忠臣,对谁都知道实际是董卓发出的诏书也会乖乖接旨,这种读书读傻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我相信绝不会有皇甫嵩这种征战沙场,杀人不眨眼的名将,皇甫嵩平定黄巾军有一个暴戾手段——杀俘,把十余万黄巾军俘虏杀了,还筑成“京观”(京观是战胜的一方把敌军的尸体和头颅全部堆积起来,盖上泥土夯实,筑成金字塔形状的大土堆。)【注1】

袁绍、盖勋他们不把董卓的圣旨当一回事,皇甫嵩为什么非把明知是董卓发来的圣旨当一回事,难道皇甫嵩这位名将真是蠢吗?不,皇甫嵩仅仅只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至于所谓董卓的威胁,从后面的结果看,皇甫嵩是有把握解除董卓对他的敌意的。如果,皇甫嵩只是因为前途凶险就反,他早被阎忠用韩信的例子说服,举起反旗了。皇甫嵩是名将,成为名将一个最基本的素质要求就是要“知己知彼”,才能做到百战不殆,皇甫嵩对董卓是有过一定接触了解的,对自己的实力、影响力有一个判断,董卓不会真把他怎么样?而皇甫嵩到洛阳后只是有惊无险到监狱走了一遭。

皇甫嵩被招入京是做城门校尉的,可到达洛阳后,主管官员便秉承董卓之意,上奏朝廷,将他交付审判,范晔在后汉书记载,董卓是想把他忌恨的皇甫嵩杀掉,只是,因为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坚寿与董卓关系非常好,是皇甫坚寿从长安赶赴洛阳,求见董卓,对董卓痛哭流涕,苦苦求情,董卓才被朋友的哭声打动,出于友谊才释放皇甫嵩。《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是如此记载的。

范晔给的理由我是不太信的。董卓真有心杀皇甫嵩不可能会被皇甫坚寿的眼泪打动,董卓从来就是凶残暴戾的代名词,可不是善男信女,而放皇甫嵩出狱后,董卓对皇甫嵩的处理也不是把皇甫嵩撤职罢官了事,而是给了皇甫嵩安慰奖。(虽然没把事先说好的城门校尉给皇甫嵩)“使免嵩囚,复拜嵩议郎,迁御史中丞”,议郎不重要,只是个闲职,但御史中丞可不简单。

东汉的御史中丞其职权有些类似今天的中纪委书记,是东汉官僚系统中负责监察官员权贵违纪犯罪的机构——御史台最高长官,御史中丞还与尚书令、司隶校尉合称“三独坐”,在朝会上有专门的坐席。董卓把御史中丞一职给皇甫嵩,说明,董卓其实并不愿意彻底得罪皇甫嵩及其背后的安定皇甫家,大棒打过后还要给胡萝卜示好。

皇甫嵩不只自己以军功名重天下,其家族背景也不弱。他曾祖父是度辽将军皇甫棱,祖父是扶风都尉皇甫旗,父亲是雁门太守皇甫节,皇甫节还有个亲兄弟是与张奂、段颖并称“凉州三明”的东汉名将——皇甫规。皇甫棱、皇甫旗、皇甫节、皇甫规都做过二千石高官,其家族是凉州将门世家,在关西的势力不弱,董卓这时候正被袁绍为首的“关东联军”兴兵讨伐,只要董卓还有几分脑子,就不敢彻底和皇甫家闹翻。

皇甫嵩接受圣旨入京做城门校尉,不就是表明皇甫嵩无意与董卓争霸,愿意向董卓低头,这时候董卓真为了一己私怨就处死皇甫嵩,就是彻底得罪在关西势力不弱的皇甫家,只会让本就焦头烂额的他更添多敌手,就如汉灵帝不敢强行解除董卓兵权,怕逼反董卓一样,董卓也不敢太得罪皇甫嵩及皇甫家。

董卓之所以折辱皇甫嵩,不单是给自己出口昔日被皇甫嵩智商压制的恶气那么简单,更多是有意借此打击皇甫嵩在凉州军人中的威望,以此变相提高自己在凉州军人中的名望。因为以皇甫嵩的军功,威望,及其家族影响力,皇甫嵩在凉州军人中的声望、影响力其实在董卓之上。

王允、吕布合谋杀死董卓后,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急需解决,那就是如何安排董卓麾下数量众多的西凉军?曾有人建议把皇甫嵩派往坐镇统领凉州军,“董卓将校及在位者多凉州人,(王)允议罢其军。或说允曰:“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义真(皇甫嵩字义真)为将军,就领其众,因使留陕以安抚之。”

这时的皇甫嵩早已经失去兵权,又被董卓有意打压数年,以此可知皇甫嵩在凉州军人中的影响力一直很大。董卓是借折辱皇甫嵩,表示他董卓才是最能代表凉州军人广大利益的带头大哥,只有他才是带领凉州军人从胜利走向胜利,夺取天下的唯一领袖,而不是曾沦为他阶下囚的过气名将皇甫嵩。

在皇甫嵩奉旨入京后,盖勋孤掌难鸣。盖勋是立场坚定的反董分子,董卓废立皇帝后,盖勋就写信痛斥董卓是小丑,可盖勋手上只有一万人,兵力有限。(《后汉书·盖勋传》李贤注引《续汉书》:是时,汉阳叛人王国,众十余万,攻陈仓,三辅震动。勋领郡兵五千人,自请满万人。)而关中是董卓最后的退路和他东山再起的根本。在关东、关中、河东同时不稳的情况,董卓只会集中主力军队优先镇压反对他的关中军队,而董卓由于出身以及军事经历的原因,他在关中的影响力不容低估,关中与董卓关系不错的地方大佬应该不少,比如皇甫嵩的如儿子皇甫坚寿,如果皇甫嵩愿意一同起兵讨董,盖勋还有信心借助皇甫嵩反董,而盖勋明白没了皇甫嵩支持的他单独起兵讨董也是胜算不大。

盖勋只好和皇甫嵩一样,接受朝廷的圣旨入朝为议郎。不过,盖勋面对董卓还是很硬,当时公卿以下官员,对董卓没有不卑躬屈膝的,而盖勋初次见到董卓,仅仅是双手作揖与之抗礼,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失色。【征(盖勋)为议郎。时左将军皇甫嵩精兵三万屯扶风,勋密相要结,将以讨卓。会嵩亦被征,勋以众弱不能独立,遂并还京师。自公卿以下,莫不卑下于卓,唯勋长揖争礼,见者皆为失色。

当皇甫嵩、盖勋到达洛阳后,董卓终于可以长松一口气,他可以着手启动迁都的相关工作了,而董卓的迁都工程是给洛阳系统性破坏,给洛阳百姓一场灭顶之灾。

史书记载,初平元年(190年)二月丁亥(十七日),东汉朝廷开始迁往长安。

董卓以犯罪之名逮捕洛阳城中富豪加以处死,把他们的财物没收,强行驱赶洛阳及附近地区数百万居民向长安迁徒,命步兵、骑兵在后逼迫,马踏人踩,互相拥挤,加上饥饿和抢掠,百姓不断死去,沿途堆满尸体。又命部下纵火焚烧一切宫殿、官府及百姓住宅,二百里内,房屋尽毁,不再有鸡犬。又让吕布率兵挖掘历代皇帝陵寝和公卿及以下官员的墓地,搜罗珍宝。

残暴吗?当然残暴。董卓被后世百姓千夫所指的根本原因就是这个。但,董卓残害洛阳百姓,毁坏洛阳有他必然这么做的理由。

洛阳一带很快就会成为战争前沿,不再作为帝国都城存在,而是作为董卓阻止关东军队进攻的军事战线。在这种背景下,董卓自然会把洛阳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把洛阳的人力、物力、财力大举迁到关中地区,因为不带走,董卓就是在做资敌的蠢事。在这种背景下,能破坏的东西,董卓自然不会吝惜。

洛阳是一个标准的四战之地。在帝国统一时,因为洛阳及附近地区处于天下要冲,很容易成为帝国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或重地,洛阳会变得越来越繁荣。但是在天下大乱之时,就完全相反了,很容易成为东西南北各路军阀来攻的衢地。一块非常重要的,而且谁也无力占据的地区,大家通常都不会爱惜当地的人力、物力、财力,当然了,因为董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他对洛阳为中心的地区,进行一轮洗劫。

至于洛阳百姓付出惨痛的代价,就不是董卓在意的了。

在董卓忙着布署军队暴力拆迁洛阳时,董卓也没有忘记一个人的生死,那就是——被他废掉的前任皇帝,现弘农王刘辩,他派弘农王郎中令李儒(这里澄清一下,史书中并没有李儒是董卓女婿的记载)用毒酒鸩杀了弘农王刘辩。刘辩死了,刘协是合法皇帝的地位就不再被舆论动摇(至少天下绝大多数人,在刘辩死后是承认刘协的皇位合法性),刘协是合法皇帝,董卓也就依然保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

受《三国演义》的影响,很多人都想当然认为董卓是和汉献帝一行人同时到达长安。其实,在东汉朝廷迁都的时候,董卓仍坐镇洛阳。在董卓坐镇洛阳期间,长安政府的日常工作,董卓放心交由司徒守尚书令的王允主持【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王)允。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

直到迁都长安第二年,即初平二年(191年)三月,由于被孙坚击败,董卓才在四月抵达“他忠诚的长安”,并借机把皇甫嵩又折辱一番【及卓还长安,公卿百官迎谒道次。卓风令御史中丞已下皆拜以屈嵩,既而抵手言曰:“义真(皇甫嵩字义真)服未乎?” 】

对于关东联军,留阵洛阳的董卓一开始并没有主动出击,不光是酸枣、鲁阳等相距较远的联军诸侯,连近在咫尺的河内王匡董卓也没去管。

个人推测董卓这时的主要工作除了忙着处理迁都搬迁工作,另外则是集中军事力量对付侵犯河东的白波军。

因为白波军、董卓一系在历史上都是“败寇”,现存史书对董卓一系和白波军的战斗记录不多。不过现有史料留下了李傕的部下杨奉就是出身白波军,可以合理推断白波军被董卓军击败,杨奉带领部分白波军向董卓部下李傕投降,白波军领袖郭太突然从史书消失很可能就是在和董军的战争中阵亡。不过,董军并没有彻底消灭白波军。史书记载,在后来汉献帝东归洛阳的时候,杨奉不但率军护驾,还招昔年的白波军同袍李乐、韩暹、胡才等引军前来“救驾”,白波军一系为汉献帝最终顺利东归旧都洛阳立下重要功劳。

董卓对关东联军在军事上暂时采取守势,让军队牢牢守住洛阳一线。不过在政治上董卓对关东联军也是动作不断,不断颁布各种圣旨,向关东地区下发众多盖有皇帝大印的委任状。董卓希望通过一系列人事任命,证明自己在关东地区依然拥有合法的统治权;更希望通过相关的人事任命,分化反对自己的关东大佬,刘表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出任荆州刺史的。

下一章写刘表如何“单骑平荆州”。


【注1】:《后汉书·皇甫嵩传》:(皇甫嵩)嵩复与钜鹿太守冯翊郭典攻角弟宝于下曲阳,又斩之。首获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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