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已经承认是我杀了她,但你们还要听故事,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那我就给你们讲个故事。
自从跟着建筑队来到这儿以后,我就不爱和他们一起唱歌了。我的叔叔死了,他原来是建筑队的领头。我干这行也有七年了,但新来的领头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毫不客气地跟我说,要干活儿就老实干,干不动就他妈趁早滚蛋。这总让我想起我那温柔的叔叔。
据说叔叔是被从高层落下来的砖头砸死的,他当时正在修水管。我不知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然后我们这个队放了三天假,我就在宿舍睡了三天。
新领头是第三天下午来的,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对,我交给你你们的东西里那部手机是他唯一的遗物。新领头带着我们换了地盘,来到现在的工地。没过几天,他们就又开始唱歌了。
以前我们干活的时候也唱歌:不管烈日当头还是风雪满天,几十个人一边扎钢筋一边大合唱,每次都是叔叔起头,他起什么我们就唱什么,我们人多势众,不管唱什么都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不过他死了以后,再也没人提起他。
工地附近那所大学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从我们那栋施工楼六楼朝南的窗台正好能看到学校的操场一角。就是你们发现我和尸体的那片地方。现在其他工人唱歌的时候,我就独自站在窗台前。歌声传到操场上,会有人抬头朝这儿看过来,我则躲躲闪闪,避免被他们看到。
我真想在那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躺一会儿,感受微风拂过草地和我的身体,让白云从我头上飘过,呼吸一下有淡淡草腥味的空气。要是能坐在教室里听一节课,那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但这只是我的想象,我连一件干净衣服都没有。
领头带来的那个男孩睡在我的下铺。
白天我们出去干活,有人负责砌墙,有人负责用钢管搭支架,还有往楼上运沙子水泥的。一般负责开电梯的都是女人,这种活最轻松。新来的男孩负责把运钢管。他的腿不太好,平时走路看不出来,跑的时候必须双臂展开用来维持平衡。有一次他扛着一根很长的钢管往前走,转弯时打了别人的头,那人当场晕倒,他扔下钢管撒腿就跑,跑几步就要摔一跤,弄的尘土飞扬,看见的人都说他跑起来像只鸭子。
他自己说他叫石景。午休吃饭的档儿,他从小卖部买了七八个鸡腿分给我们。没人敢像他那么花钱。那个中午好像所有人都对他产生了兴趣,问他叫什么,问他的爸爸妈妈在干什么,除了他叫石景,他一律都回答不知道。我问他怎么跟领头来这儿的,他说是为了挣钱。
宿舍里的人都爱使唤他干活。给大榔头买包烟,给和水泥的张老头倒洗脚水;有时他在床上躺着,听见有人喊,他还是会笑嘻嘻地从床上爬起来。
不能说我没有同情心,至少我从来没有使唤过他,除此以外我也帮不了什么别的忙。这里的人全都得靠自己,我们的需求近乎原始,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你们也可以说我们自私自利。别人的死活我们无暇顾及,更不会有人管他是不是能适应这里然后生存下去。
我经常在半夜起来听见石景用手机和什么人对话,大部分都是:“我想跟你聊一会儿”或者“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聊一会儿吗”之类的。时间一长,知道的人都说他脑子不够用。
2
炎热的八月来临,我们调整了午休时间,避开了中午最热的那一会儿。宿舍里电风扇吹出气味复杂的热风,我们把草席用毛巾擦湿,赤身躺在上面,仍然热的翻来覆去。
我告诉石景拿钢管的时候要用湿布垫住,以免暴晒过的钢管会烫伤他的手。他大部分休息时间都抱着手机自言自语,我教他认字,他也没什么兴趣。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向我们故意透露他在网上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对方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他每次说这些,脸上的表情都是被揭穿时才有的慌张,显得十分滑稽可笑。那些工人们要是闲来无聊,每次都配合他的表情说,好嘛,又让我发现一个。然后让他请客喝啤酒。
那天中午热的要死,石景路过那个用来浇砖的水龙头时还打算洗把脸,他拧开水龙头,却只发出“渴…渴…”的枯竭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一阵无名燥热。他非要我跟他一块去见一个新认识的女孩,就在那所大学。
我们在学校门口见面。收拾尸体的时候你们也看见了,那女孩个子不高,也算不上漂亮,可石景见了她,一张脏兮兮的脸红的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红薯。一直都是他们两个人在说话,后来我问她能不能带我到她们学校操场去转转,她上下打量一下我,摇头说不行。上工时间快到了,我们就回工地干活。石景还给他买了瓶饮料。
我不清楚他怎么认识那女孩的,他肯定没进过那所大学,应该是通过手机。回到工地后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儿,我想那个女孩肯定不会再联系一个又脏又穷的民工小子。这件事很快就会悄无声息地过去,像难得痛快午睡时做的一个梦。如果我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我痴心妄想,而且,他自己肯定会四处宣扬的。
石景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每个月的的工资都不够花,找我借过几次钱。他把大部分的钱都用来自己挥霍,要么就是给宿舍里的人买东西。有一段时间,他天天中午都给我们买啤酒和饮料。尽管他这样讨好宿舍里的人,但也没人谢过他。宿舍里大榔头丢了VCD,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理由是,不然为什么他会平白无故请我们喝啤酒?我那时极力为他辩护,因为那东西都是我偷的。
我发誓,我只偷过那一次。也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好偷的,我们这种人身上只会放一点零钱,塞在内裤或者袜子里,想偷也偷不到。床上只有卷起来的又脏又臭的铺盖和几件烂衣服,翻破天也翻不出什么好东西。
大榔头的VCD可以放录像,我还在他床底下找到很多碟片,所以才偷来看看。至于什么碟片,你们搜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我承认,我们的趣味也很低级。
之后张水泥丢的钱不是我偷的,是石景偷的,这事儿他死了以后我才弄清楚。虽然我杀了人活不了,但这黑锅我可不背。活着的时候石景一直没承认是他偷的钱,虽然他当时被打的很严重。左手不停的流血,第二天起来半边脸肿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已近冬天,他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脖挡着脸出去干活。那样子很可怜。张水泥打的他。他说他把刚发的工资放在枕头下面的裤子里,准备下了工去银行存钱,回来就发现不见了。
没有。他不是因为那次挨打才死的。他死的时候已经春天了。
石景了负责运输钢管,还负责定时清理我们这个队区域的垃圾,通常都是些碎砖或者裁剪过的三合板和废弃的混凝土,他把这些用架子车拉出去倒在规定的地方。我也利用过这种便利,把短钢管和铁卡子埋在垃圾里偷偷拉出去卖掉。
工地上这种东西不计其数,而且扔的到处都是,拿几个卖掉根本没有人发现。你不干别人不一定不干。我只提醒过他一次别搞太多,以免被门卫发现。但我没想到他会去机房偷线缆。
在机房发现他的时候,他身边有一把手电筒和一把大剪刀。领头回来说,他想剪地上没起用的新线缆,但是剪错了,真活该。机房里的人发现他的。
他就这样死了。没过几天一切又都回复平静,他们干活的时候又开始唱歌了。
我收起在他床上发现的手机,这是他唯一的遗物。他死的那几天我反复听他手机里留下的对话。他对那女孩说话时的语气,能让我感觉到他当时多么深信不疑他找到了女朋友,那女孩还说想他。
那些记录你们听了就会明白,那女孩骗他的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借口要一点钱,他把所有的钱都给她了,然后去偷钱,偷东西,还为此丧命。我猜他死的瞬间都还想着那女孩。
我没打算要杀她,我只想去学校的操场走走。我们马上又会换地方,而且领头安排我以后开电梯,甚至我也拿了一点钱,放了几天假。
我拿着钱去买了两件干净衣服,去了两次我才混进那个大学。我带着石景的那部手机,突然我想见她一面跟她说石景已经死了,把手机给她,然后我就彻底离开。我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听了根本无动于衷。她说,关我什么事,是他自己活该,我又没让他去偷。
她说,一个农民工死了有什么了不起。
不等她说完,我就把她按在地上,用她的头撞水泥路边的铁柱,直到血从她的后脑勺流出来,我摇了她几下,确认她死了。
看见有两三个人尖叫着跑开了,我把尸体扔在那儿,独自走上草地。那个下午,本来我该上工的,但是我放假了。我躺在草地上,太阳还是很热,但我尽情享受,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那感觉跟我的想象差不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