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总觉得寂寞,常常一个人蹲在门前看雨。那阵子天老落雨,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庄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烟。
母亲从地里回来,她抖落伞上的雨水,同我讲:“阿水啊,你莫要坐地上,裤子都脏了。”我不想理会她,却害怕她唠叨,便起身拿了凳子。
“阿水,你怎么没和阿胖他们耍,我见他和青山几个在田里逮青蛙呢。”她坐在门槛上,从竹篮捞出一把青豆剥起来,“晚上吃豆子哩。”
我心里想,林阿胖,我怎么愿意同他耍,他就喜欢在那一堆小孩面前充老大,谁不听他,不服他,就用那只肥大的拳头挥过去。太蠢了,我怎么能和那种人为伍。然后我又想起了林小环,她已经好几天没理我了。
那天放学,我在水沟里抓了一只四角蛇,见林小环一个人走在前面,心里打起了主意。我悄悄地靠近她,突然把蛇伸到她眼前,她立马尖叫起来,像树林里被惊吓的山雀。没等我笑出声,她已经抱着头蹲在地上哭起来。
“林阿水,你这个坏蛋!”她一面呜呜地哭,一面抬头骂我,豆大的眼泪像开春涨堤的溪水。
“你莫要哭了,我这就把蛇丢了。”我把蛇甩到一旁的水沟里,扑腾一下,它翻过身,迅速地钻进蕨草里。我没想到林小环被吓成这样,她那么不禁吓啊,而我也是不愿意见她哭的。
“回去我就告诉你妈!”
“对不起啊,我给你道歉。”我蹲在她身旁,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也不知该怎么办。
林小环哭了一阵才站起来,我也紧跟着起来。我见她没有哭了,心里高兴起来。她一面走,我一面说:“林小环,对不起,回去不要告诉我妈好不好,她会打我的。”她没有理我。
回到家,我心头一直不安,抄生词连着写错好几个。林小环会不会来告状啊?想着想着,母亲回来了,她牵着老黄牛走过来,牛肚子吃得鼓囊囊。
“阿水,作业写好没,你把牛牵栏里,我还要去地里摘菜。”她说完便把牛绳丢在地上,背起屋檐下的菜篮子走了。
那一晚我有些害怕,吃饭也端着碗坐在门槛守着,生怕林小环突然来了。记得上次和林阿胖吵架,他吵不过,上来把我摔在地上。我打不过,随手捡石子丢他,没想正好掉在他脑袋上,他摸头哭起来。晚上他妈带着他过来讨理,他妈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妇,我是有些怕她的。
母亲自知理亏,却也没想到平日老实的我,竟会拿石头砸人,她摸起鸡笼上的扫把,不由分说地追着我打。我边跑边哭,听见阿胖妈妈在后头说:“不听话的孩子,就是要打,打了就老实多了!”后来母亲给了她几个鸡蛋,说给阿胖补身体。我蹲在门口抽泣,心里想:“都胖成球了,还补个鬼!”
可我着实也怕了,母亲个头虽小,打起人来一点不手软,扫把杆子抽在身上,疼得要命。可那一晚,林小环没有来,四家灯火渐渐熄了,头顶的月亮洒下一层薄薄的光亮,黄狗站在身旁摇尾巴。“阿水,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坐在那里干么子。”母亲叫我。我长舒一口气,摸了摸黄狗的头,回屋睡觉了。
那天开始,林小环就不理我了。走在路上碰见,她别过头,装作没看见,我喊她,她也不应。
天老是下雨,春天的雨雾蒙蒙,秧苗刚刚栽进田里,门前的电线杆落满了燕子。我家每年都会住进一窝燕子,它们筑窝生仔,每天清晨在门前飞来飞去,煮饭的炊烟袅袅,好不热闹。林小环常来看小燕子,和我去田里挖蚯蚓,爬楼梯喂给它们吃。可她已经好些天不来了,我有些难过,坐在门槛数电线杆上的燕子,天很快暗下来。
早晨母亲喊我放牛。独自放牛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村里没有大块供牛吃草的山坡,需牵它在田埂里转悠。天色还没有完全打开,草叶子上的露珠把鞋子打湿,出来干活的农人还不多,林中有鸟雀在叫,整个世界静悄悄的。
以前我和林小环放牛,她家也是一头大黄牛。我牵牛在屋前等她。“林小环,你快点啊。”她才慢腾腾地把牛从栏里牵出来,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头发乱糟糟的。我笑她,她瞪我。
最近几天林小环总是不见踪影,我独自把牛牵到塘下,母亲说那里草好。当我走到那里,竟然看见了林小环,她也来放牛。我大声喊她:“林小环,林小环!”心里似有明镜般敞亮。
林小环抬头望一眼,又垂下去,好像对我没有半点兴趣。我把牛牵到她旁边的田埂,田里的稻禾刚刚扎下根,嫩黄的叶子渐渐转绿,新出的草挂着露水,牛啃起来脆脆作响。
“林小环,我给你道歉,你不要不理人了。”
“你要怎么道歉?”
“我给你唱首歌!”
我开始唱起来,从小燕子穿花衣唱到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她听了一直笑,太阳刚升起一半,一束光落在她脸上,像三月明媚的桃花。
“阿水,你不要唱了,我肚子都笑疼了。”
我被她一说,竟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唱了。后来林小环自己哼起歌来,她唱甜蜜蜜,唱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是一些完全没有听过的调子,可我喜欢。
“林小环,你唱的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啊,以前我妈妈教的。”
林小环唱歌好应该遗传自她母亲。当我们只知道唱一些老师教的儿歌,她已经会许多我听也没听过的歌。她家里有许多磁带,整齐地码在柜子里。那对于我,毕竟是稀罕玩意,每次去她家,总想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但林小环不许,她总是气势汹汹地制止:“那是妈妈的东西,她会回来拿的,不要弄坏了。”
林小环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有时老师叫她教我们唱歌。她站在讲台,有些拘谨,脸红扑扑的,她唱一句,我们跟一句。记得有一次我和她被老师选去参加乡里的比赛,她朗诵,我写作文。那天下雨,我忘了拿伞,和她共用一把。去隔壁小学要走一段山路,老师在前面走,我们跟在后面,雨点密密打在伞上,树林里稀稀落落的鸟叫声,我紧挨着她,心里莫名欢喜。
她声音好听,笑起来像风铃。最后她轻松拿了第一,而我只有安慰奖。
不管怎样,我和林小环和好了,我们一起喂的燕子也渐渐长了羽毛。
有天放学,我和她在水沟里掏螃蟹,很小一只,捏在手里软软的。不知什么时候,林阿胖和他的几个跟班走了过来。
“林阿水,你这个跟屁虫,天天跟女孩子耍,你好意思啊!”林阿胖笑话我。
我平日里不服他,一直让他很不爽,好像他作为老大的威严被羞辱了,所以总想法子来恼我。
“关你什么事啊,你这个大胖子!”林小环回他。
林阿胖应该没有想到一个女孩敢这样和他说话,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显得更加恼羞成怒。
“林小环,你妈都跑了,不要你了,你还骂我!”
“你妈才不要你了!”林小环突然很大声,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瞪着阿胖,身体瑟瑟发抖,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小环,我见她哭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似这样的。她从来容不得别人说她母亲,那是藏在她心里的珍宝,不容别人说三道四。
我还记得林小环的母亲,她是乡里专门做红白事的歌女。她长得漂亮,画两条极细的眉毛,春天里常穿一件亮色的长裙,头发披在肩上,走路轻悠悠的,像一只蝴蝶。
她常年在外唱歌,见她次数并不多,偶尔去找林小环,碰见她,她笑眯眯把我叫过去。“来,阿水,吃糖哩。”她从抽屉里抓一把糖放进我的手心。她唱歌极好听,声音清亮温柔,不带一点戾气,所以但凡乡里有什么红白事,都会找她。
我曾见她唱过歌,是同村的一个爷爷过世了,和我家还有些亲戚关系。母亲牵着我跟在送葬队伍的后头,前面有人哭得凄惨,天空密密麻麻落着小雨。虽然不懂死意味着什么,但看见大人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也莫名的压抑。
走到坟场,音乐声响了起来,穿过雨水,夹在风里,轻轻柔柔的,好听,却在心里免不了的伤心。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林小环母亲在坟场唱歌,她化着淡淡的妆,穿一条黑色长裙,她唱得认真,歌声飘过来,飘进山里,好像走了很远很远。
后来听说她走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跟一个外地的有钱人走了,大人们这样说。
“阿水,你说我妈会回来吗?”林小环曾经很多次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啊,可能会吧。”
“一定会的,我妈肯定会回来看我。”每次她都这样说,虽然她妈妈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林阿胖,你不准这样欺负她!”我突然喊了起来,心里非常愤怒。
林阿胖对我的反抗并不屑,也许正是他期待的,好找个理由把我揍一顿。他和跟班把我从水沟里抓了上来,摔在地上,我爬起来跟他们扭打在一起,终究寡不敌众,输得很惨。林小环一直在旁边哭,我不清楚她是为我哭,还是想她母亲。
太阳又要落下去了,西边的云红艳艳的,水田里的稻禾又长了一截,燕子已经不多了,我家那一窝小燕子也会飞了。回去的路上,林小环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她也没有哭了,只是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泪。
很多天林小环都郁郁寡欢,我逗她笑她也不怎么笑了。
6月梅雨时节,雨水又多了起来,稻禾已经结子,过些日头,阳光浓了,谷粒晒成金黄色就要收稻了。我躺在凉席上看电视,忽然听到外头不知什么原因,吵闹起来。我爬起身,也跑出去看热闹。
林小环的妈妈真的回来了,她和一个陌生男人拉着林小环。她妈妈问她:“小环,你愿不愿跟我走?”林小环低着头不说话。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淡定了,纷纷说要打这一对狗男女,还好意思回来抢女儿。但都只是嘴上说说,又不是自家的事情,而且眼前这个男人是开车来的。那个时候开得起车,指不定是什么厉害的人物,谁敢真的惹事。
林小环的姐姐站在她爸爸这一头,嘴里喊:“小环,她都不要爸爸,不要家了,你还要跟她走吗,你有没有良心?!”她爸爸是个老实人,此刻眼里只有泪水,说不上一句话。
可林小环答应了,她边哭边点头。姐姐跑过来,打了她一耳光,哭着回屋了。所有的人都在说,这贱女子,和她妈一个德行,没的良心,连亲爹都不要。我站在一旁,明明夏日,竟觉得手脚冰凉。
林小环走了,她上了车,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稻田一片金黄色,天空又落雨了,我哭了。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点想起我,可我真的会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