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谈这篇《雁寺》,先来了解一下作者水上勉。对于广大中国读者来说,这个名字显然无比陌生,不及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日本的世界级文学大师。但其实在日本,他的名气也不甚大,在日本本国国民的概念中,水上勉更近似一个通俗作家,他的很多作品都带有悬疑色彩与乡土情怀,具备侦探小说的情节与特色,更兼有浪漫的传奇性,因此他的小说常常被改编为影视作品。而在纯文学的视角下,他的创作关乎民生与现实,常以娓娓道来的唯美笔触揭露现实的黑暗,诉说对下层民众的同情。中国学者常将他与我国作家沈从文做跨文化平行比较,水上勉与沈从文属于相近年代的作家,他们生活与创作的年代都在战争期间,他们的创作存在着不少相似之处。首先,他们的创作土壤都来自故乡,沈从文用他的终生创作将湖南湘西凤凰带到了世界面前,而水上勉的创作也常常围绕着他的故乡——一个叫做福塔县的日本乡下小镇。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有一首著名的俳句“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可以准确地传达出二位作家对于故乡乡土的矛盾复杂的情感。既眷恋故乡淳朴的民风民情,又对其落后黑暗深恶痛绝。其次,二位作家都兼具现实与理想,善于用清新的、唯美的笔触讲述人间的苦难,既批判了战争与严酷的现实环境对下层民众的摧残,也高歌了在战争的压迫下依然美好坚强的人性光辉。水上勉的一部作品《雁寺》,被日本评论家评为世界性的名著,甚至认为它的美学价值可以和川端康成的《雪国》相媲美。但他这一生似乎也只有这一部作品成为了永世经典。
二
小说《雁寺》篇幅不长,是一个非常朴素的现实主义小说,并没有追随现代艺术潮流的意识流表现与时空转换,全然是作者娓娓道来的故事。小说讲了一个画家岸本南岳临终前,将自己的情妇里子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寺院的主持慈海。岸本南岳生前擅长画大雁,在好友慈海的寺院里,处处都有他画的大雁,窗上,屏风上,院子的墙上,都有他的画作,因此,该寺院远近得名“雁寺”。
里子是个下层妇女,岸本南岳死后,她便收拾行囊来到“雁寺”寄居。白天,她像佣人一样,打扫着寺院里的一切,晚上,她则成了慈海发泄兽欲的工具。她隐忍,慈悲,默默地接受这样的生活,没有不满,也没有反抗。慈海有个小徒弟叫慈念,他十四五岁,每日在寺院里忙碌,但生活得很苦,长期营养不良,身子瘦小,脑袋却很大。他白天去学校,当时正值日本侵略战争期间,全民军事戒备,学校停课,每日进行残酷严苛的军事训练,晚上回来,慈念还要忍受慈海无休止的折磨。慈念也像一只沉默的小兽,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生活,没有言语,也没有反抗。但里子十分关爱慈念,像母亲一样关爱他,怜惜他,心疼他太瘦弱,想要帮助他找父母,却得知他是一个远方的和尚抱来的,是个孤儿。
一日,慈海责怪慈念,为了责罚他睡过头,将一个绳子绑在慈念的身上,另一头系在慈海床边,为的是在慈海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命令他起床。当天夜里,在慈海又在里子身上发泄兽欲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那根绳子,惊醒了慈念,小慈念慌忙来到师父的卧房,却看到了不堪入目的场面。慈海惊愕中再次打了慈念,可是这次,瘦弱的慈念却第一次动手反抗……
接下来的日子,里子常常觉得慈念怪怪的。远远看去,他蹲在寺院的池塘边不知在做什么,等他远去了。里子来到池塘边,看了一群金鱼团团簇簇,领头的那条被人用小竹刀一刀一刀地刺死……
里子依旧像母亲那样关怀着小慈念,一日,她与慈念在一起,慈念忽然对她产生了与之前不一样的欲望,在慈念的卧室里,里子与慈念也展开了忘我的激情。慈念在里子的引领下,真正地成长为一个男人。
又一日,慈海说明日要出远门,要去附近一个村子接一个刚刚去世的老人的棺材来寺院里超度。可是第二日,众人却怎么也找不见慈海。只是,超度之后,棺木被抬走的时候,似乎沉了些。慈海从雁寺里消失了,谁不不知他去了哪里。紧接着消失的,还有慈念。只留下里子一个人,每日遥望远方,忽然她发现,在一处屏风上,岸本南岳画的母雁与子雁舐犊情深的画中,母雁被人狠狠地扣去了……
三
这个作品以唯美细腻的笔触,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像每个人记忆里最痛楚的那一段往事。小说中穿插了诸多意味隽永的意象与隐喻,譬如扣题的“雁”,以及死去的金鱼。寺院本是佛家净土,救赎众生之地,在这里却是一个藏匿人间所有极致罪恶的藏污纳垢之所。作者没有激烈地批判,也没有宣扬反抗的意义,甚至也没有歌颂复仇,他只是无比冷静地直视苦难。他将他的视角牢牢地禁锢在在一处幽静唯美的寺院内,在里子的身上,他寄托了他对女性最深重的同情与敬重。她弱小卑微,备受欺凌,她把人生无奈的妥协的艺术,残忍地展现给了读者与世界。这个小说情节简单不冗杂,但富有层次。反抗,复仇,弑父,俄狄浦斯情结,寻根与出走,还有文学意境的幽深隽永,诸多文学要素,都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这篇小说恍惚间易让人想起沈从文的《萧萧》,都是描写了在残忍的苦难中诗意生存着的女性。结尾又有些类似《边城》,慈念走了,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苦难是永恒的,除了反抗,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