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有过头七跪别亲人的经历。
二爹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从小体弱多病的我,被母亲严厉禁止去某些场合,比如,高山,坟场,寺庙,所有人迹罕至处,更不要说灵堂。
想来,母亲是怕我瘦瘦的魂魄,不胜侵扰,万一不小心被谁收走。
记得那是个春天,在放学的钟声共柳絮的飘飞里,我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离开学校。
那应该是二爹去世的第六天,我进得家门口,还没放下书包,就被拉到一边,母亲小心翼翼的望向我眼,商量着说:‘’明晚是二爹的头七,你去跪棚会不会害怕?"
我问母亲:"什么是跪棚?就是跪在棚子上面么?‘’
母亲道:‘’就是和哥哥姐姐们一起,跪在二爹的牌位前。‘’
我好奇的问:‘’你不是都不允许我去这些地方吗?‘’
母亲说:‘’昨晚,我梦见你二爹了。他从西胡同出来,还是活着那样,我看见他也没有害怕。他喜洒洒的跟我说,二姑娘的身体好些了没有?我替她去求过情了。"母亲站着一动不动,继续说:"我还想再问问他,可是,他就不见了,我就从梦里醒了。‘’
在母亲的叙述里,二爹笑吟吟的样子出现在我和母亲之间。
对着二爹的笑容,我说:‘’好啊,我去跪,跪什么都可以。‘’
是夜,经历过无数琐碎的繁文缛节以后,浑身缟素的我和浑身缟素的一干哥哥姐姐终于得以跪下来,跪在绝望的黑里。
我睁大眼睛,想着,二爹去找谁给我求情不再生病,他居然还记得我的病,他怎么就不肯像往日那样,好好得站在我眼前温暖的笑了……或者,他会不会就突然出现在这绝望的黑里,让我第一时间发现他。
仿佛他突然把自己藏起来,不让我们找到;或者,他临时有事远走没来得及告诉我们所有人;而现在,他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回来了,对对对,回来了,他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我们,他只是突然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起来那么一会么。
然后,他愣愣得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然后,由我来向全世界播报,他回来了,我找到他了的欢天喜地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会是多么多么快乐的场面呀!所有的人都会停止哭泣,都会像太阳一样灿烂起来。
为着第一时间看见他,我一直一直大睁双眼,直直得跪着,跪在绝望的黑里,看他蓦然出现。
六
长大成人后,每次在那种场合,我都是不哭,在万人嚎啕不已千人哀哀嘤宁的时刻,我都是选择在茫茫的哭声中,傻傻的等,我大睁着双眼,东张西望着,就是不肯哭泣,唯恐泪水模糊视线的刹那,漏掉任何一个看见被哭的人出现的可能。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着急,因为哭的人哭的我疼痛不已,哭的我窒息,哭的我肝肠寸断没有丝毫力气时,我就会急得埋怨,哎,出来呢,你倒是在想什么吗?难道路那么远那么远,远的你就是不能够及时赶回来么……
那你快点么,我还可以再积攒力气,等你。
或者,你还没有藏够么,那么只要你愿意,你再藏一会也没有关系,我还是会继续等你,等你。
七
张伟老师是勇敢的。
昨夜,他说,可怜我的父亲,还在家里天真地等待我的母亲归来。
从得知张伟老师母亲离开一直到此刻,我一直不发声着等,和那个可怜的老父亲一起天真的傻傻的等,等那个因山高水长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的年迈的母亲,突然出现……
跟张伟,我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不是冷漠,而是对一个男人的嚎啕无法冷漠;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对他在风中的凋零,无法无动于衷;不是不想发声,而是他的勇敢,无法不把你的心上的茧,片片剥落如花……
张伟老师,是盏中的茶太酽,还是剑上的血太咸。
八
做为儿子,做为丈夫,做为父亲,做为老师,做为朋友,做为诗人,做为作家,做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懂得怎样成就自己,如同北岛懂得怎样使诗句来得响亮,史铁生懂得如何把散文写得非同凡响。
当然,他从来都是这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九
昨夜,在哥哥的茶馆里,我折了他一支梅花,还品了他的梅花茶,他说,从深情里活下来的人,余下的时光里请一定好好的喝茶,好好活好每一天。
我还想加一句,请一定继续深情着,因为无处可逃。
哥哥是茶仙,懂茶,他懂水的寂寞,茶的寂寞,梅花的寂寞。
不懂茶的我,可以学着你的样子,喝功夫茶;数已经开了几朵梅花:
用铜钱般大小的茶盏,喝功夫茶,一杯一杯复一杯;用将老的手指,数开了的梅花,一朵一朵复一朵……对了,一共不是十七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