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夜很静,桌上,白天同事送来那用矿泉水瓶装着的绍兴酒。其实,我并非好酒之人,更谈不上懂酒。但不管我答不答应,他执意要送我一瓶,说那是他回绍兴带回的家酿的最可贵的东西。盛情难却,我也只好不推辞了。正好今晚不用加班,可以坐下来品一品这从绍兴带来的,真正的“绍兴酒”。倒了小半杯,一缕缕沁人心脾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忍不住呷了一小口,有点苦,有点辣,舌头还能触到一些颗粒的酒糟。两三小口下肚,便觉得脸部和耳根热得发烫。种种感觉使我情不自禁想起了家乡的老井酒来。
我来自广西中部城市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叫莫村。村名虽如此,整个村子却没人姓莫,至于村名的由来,时代久远,就不得而知了。村子较贫困,但村里好饮酒却是出了名的。平时,村里的男人吃饭前总喜欢喝点儿。就算没有别的菜,只是就着一碟炒花生米也能喝上一两碗。更不用说是来了客人的时候,那就得论斤了。不管东家娶了媳妇,还是西家走了(指去世,本地说法)奶奶,还是别的什么事,只要是请宴的,这就肯定是少不得的。如果宴席来的人多,还会见到主人准备一个大缸,缸外壁贴个“酒”字,缸里盛满了酒。最热闹的,要数过年的时候了。这时,我们这些在外面做工的以及那些在城里单位工作的就会回到村里,回到家中。青年小伙们经常会聚到邻家一起喝酒、猜码,有时到深夜才回家,有时甚至还醉倒在柴堆里,直睡到天亮。村里有句俗话说得好:无酒不老表。
当然,像泸州老窖、绍兴花雕、宜宾的五粮液、贵州的茅台等这样的高级瓶装酒别说喝过,有些人甚至没听说过的,喝的都是村里自酿的老井酒,淡黄色的,有浓浓的香味,呷一口有点苦、又有点麻利感,但一咽下去,感觉胸中像火烧一样。老井姓黄,单名一个“井”字。以前农村人取名随意,就因为生他的时候刚挖了口井,他爷爷就给他取名“井”字。打那以后,村里人习惯喊他老井。因为村里酿酒的是老井家的,也习惯把老井家酿的酒称作老井酒。老井家酿酒有蛮悠久的历史了,从老井的爷爷开始就一直为村里酿米酒了。也从老井的爷爷开始到老井,他们家的口碑都是非常好的。不仅酒好,人也好。你想打酒,没有钱,没关系,可以称二斤米来换;若米也没有,还可以赊。他们家从来都不催,等有了钱你再自己填上。村里人都称他们家“酒有品,人也有品”。
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帮父亲打酒。经常从父亲手里接过两三块钱或者布袋装的两三斤米,提着家里专门打酒用的蓝色军用的铁水壶去打酒。每次打酒,老井总会娴熟地用酒勺舀够酒量,另外,还多加了一二两酒给我,还嘱咐我拿好了。打酒回来时,父亲总是先端起铁水壶先喝上两口。不一会儿,他那两颊微红,青筋凸显,脸上露出了笑容,最后总会满意地说那句“嗯,不错,和过去一样烈”。见到父亲高兴得仿佛忘记一天的疲劳,我心里也很高兴。
工作以后,过年回家时我常带些瓶装的好酒回家给父亲,但最终和父亲喝得最多的还是村里的老井酒,而那些瓶装酒几乎没动过。父亲说那些瓶装酒不合他的口味。看来,这老井酒还能增进我们父子俩之间的感情。
今年我也回家过年了。因为儿子回家,父亲特别高兴,要请客,于是请来了隔壁的二叔公等几位长辈。见了面大家都很高兴,饭桌上,按照习俗我要给长辈们斟酒的。但就在我斟酒时,发现这酒已经不是淡黄色的了,而且气味还挺刺鼻。吃饭时,满心疑惑的我试探地呷了一小口,发现味道不对。这一切都被坐在一旁的二叔公看到了,他微微一笑,说“别怀疑了,这不是老井酒啰。”后来,我从他们那里得知,原来,老井去世以后,由小井接管了酿酒的家业。由于老井家名声好,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买酒,有些甚至批发回去卖。面对顾客的大量需求,小井不知哪学来的一招,就是往酒糟里添加几滴敌敌畏,这样既可增加酒的产量,又能保持酒的烈度,又不会致人死地。听二叔公这么一解释,我心里的疑惑也弄清楚了。不久,不知道是因为有人举报还是出了别的事,小井家的酒业就被查封了,他还被判了一年半。老井酒的命运也就这样断送了。
端着酒杯,品着同事送来的的家乡酒,也品着浓浓的友情。此时,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老高了,窗外走道上的路灯没精打采的。我知道,夜很深了,但还没一点睡意。回家过年时,饭桌上二叔公念叨的话常在我耳边萦绕:“酒有品,人亦有品啊。今后我们是没有老井酒喝啰。”是啊,酒有品,人亦有品,品质是价值与尊严的起点。酒没有好品质,则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人没有好的品质,就失去了活着的尊严。如果小井懂得这些,几十年的家业就不会毁于一旦,或许今晚我的同事也可以品一下我家乡的老井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