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追溯到大一开始做校报的时候,入编辑这个行当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从太原到兰州,从兰州到西安,一路走来,摸爬滚打,倏忽十年便过去。在纸媒这个日渐式微的行业里,历十年而尤不止,或许只是因为喜欢吧,不喜欢的事情怎么可能一做就是十年呢?
十年前,我开始主持校报文艺副刊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将来有一天,自己会躲进小楼,以编书为生。那时候,我在一个工科的大学里读一门与文学八竿子打不着一点边儿的专业,之所以做校报,无非是想在那些除了时间一无所有的年月里,给自己找个安放青春里过剩荷尔蒙的地方。
校报版面本就很小,是那种四开的周报,我又仅负责没有时效性的副刊,做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每次设计好版式搭配好图片,我都先“孤芳自赏”许久,就像把玩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艺术品,其中的愉悦和满足很难为外人道。
其实,学校里真正看校报的人少之又少,分发到每个宿舍的报纸不是让人拿来垫了床铺,就是铺了桌子,可那时候却并不介意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弃之敝履,就是单纯地享受着做事的整个过程。
每年出合订本的时候,我都会软磨硬缠地央求校报老师送我一份(合订本数量很少,除了送档案馆和图书馆外,每位老师也仅能拿到一份)。四年下来,发了自己文章的样报和四本合订本放在一起,竟然半尺来厚。毕业之时,我哼哧哼哧地从太原运回家里。
我妈却不像我那么敝帚自珍,每每要用它们来做鞋面,或者铺在壁橱的下面,我在她跟前屡屡愤然作色,严禁她动我的宝贝。尽管我从来也没有翻开再去看它们一眼,可它们只要妥妥地放在那里,似乎生命中曾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就有了着落。
大学毕业后,我阴错阳差地到了兰州的一家杂志社。刚去的时候,仅仅把那里当作考研二战的一个中转站,原本想着一考上研究生就溜之大吉。怎么也没有料到,在那里一待竟又是四年。
那几年,正是电子阅读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纸质阅读的时候,杂志作为夕阳产业中的弱势群体首当其冲,从业者们每天面对的都是一些触目惊心的下滑数据。记得有段时间,我们早上上班的见面语都换成了:“今天又是哪家挂了?”
看着前辈们纷纷离职,我心里也激荡得厉害。幸而彼时我的主业是读研,在杂志社只是兼职编辑,倒没有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跑路。
现在回头想想,做杂志的四年确乎是在不经意间影响了我以后的生活。我驳杂的阅读习惯以及编辑思维的形成,都得益于那几年的工作锻炼。
当时供职的杂志是文摘性质的半月刊,编辑周期很短,而同类刊物相互间的竞争几乎达到了白热化程度,编辑们日思夜想的问题就是如何有效地吸引读者。为了让自己的稿件脱颖而出,我们基本上每周都会去逛图书市场,而平时大部分时间也都泡在文艺青年扎堆的各大门户网站上面,力争第一时间发现新人新作。
可是,要想打造精品,这些付出还远远不够。每一篇稿子都是看了又看,大到每期组稿、安排栏目,小到推敲字句、修改标点,无一不让人殚精竭虑。
所谓功不唐捐,硕士毕业后,我能顺利进入出版社工作,很大程度上源于先前的工作经验。虽然从做杂志转变到做书,但编辑工作自有其共通之处——全心全意做一件没有尽头的事,且数十年如一日。
有了认真专注的工作态度,一个编辑也就算是入了门。接下来,便是攻克技术性的问题了。无论是对于从业数十年的老编辑,还是刚刚入行的小菜鸟,一本书从无到有的出版过程都是亘古不变的。
从审稿到编辑,从编辑到校对,从校对到出片,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万分之一的差错率硬标准,就像悬在每一位编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着每一个人放下对自己记忆力的自信,乖乖查阅各种工具书。
我上班第一天,领到手里的办公用品就是一支红色签字笔、一盏台灯、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最开始的时候,我遇到模棱两可的词,总嫌查词典麻烦,就硬着头皮往下看。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偶然间从同事那里看到自己先前的一份书稿,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修改的痕迹,她把我忽略掉的字词一一做了更正。记得当时我羞得只想钻地缝儿,红着脸跟她道了半天的歉。那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之后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现在,词典已成为我工作中最亲密的伙伴,每天都会跟它有N+1次的亲密接触。我虽然不至于古板到去辨析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但不断改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会告诉我:“xiang实”的推荐词形已经从“详实”变为“翔实”;是“出其不意”,而非“出奇不意”;喝的是“工夫茶”,并不是“功夫茶”;诸如此类。
每天周而复始地穿梭于字海和词海之间,逐句逐条地寻找最权威的资料为手头的书稿做保障,要说不枯燥绝对是骗人的鬼话。但那种活在当下、专注做好每一件事的存在方式,却是现实荒漠里最大的慰藉。
没有惊心动魄的剧情反转,也不需要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在寂寞中收获的是弥足珍贵的踏实和幸福。不管是不足十万字的小书,还是四卷本的皇皇巨著,都要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偷不得半点懒。
慢慢地,也就不心急了,就连对生活,蓦然间也从容了许多,不再那么急急吼吼地往前奔了。反正时间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浪费在这里,就是浪费在那里。将光阴一寸寸细心过下去,最美的东西早已留在了心尖——这大概就是平淡人生中的热血。
我不知道还要多久,中国才能进入全民爱阅读的时代,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赶上那样的春天。但十年过去了,在这样一个纷扰的时空里,身为编辑的我,初心依然不改。
日本有部电影叫作《编舟记》,香港译为“字里人间”,我非常喜欢这个译名。在文字里慢慢滑过一生,耗时靡烦,却收入微薄,皓首穷经,却不与人闻。如此看来,这份工作本身,就成了一种修行,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伟大修行。
古人说:“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吾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