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不叫阿四的。”我咽一口茶，努力想去回忆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死了。”

沈姑娘是整个村里最好看的姑娘。

沈姑娘的爹爹，是位教书先生，这个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跟着他念书。

学费一袋大米，一条腊肉。

师父总不爱好好做生意，不去西山顶上找那个老道士的时候，就去找沈先生下棋，我无事，便常拉着沈姑娘下河捉鱼。

捉了鱼再炖汤，这是沈姑娘的拿手好戏。

沈姑娘大我一岁，不认字，但是会唱曲儿，她一开口，路过的鸟雀儿都得停下来。

沈姑娘喜欢我，但沈先生不喜欢。

他向来对谁都是极好的，偏偏一见我就生气，我同他打招呼，他也常常是视而不见。

不过哪怕他如此厌恶我，我却还是尊敬他的，只因他能教出沈姑娘这样的好女儿，必然是个谦谦君子。

我便常问师父，沈先生为何如此讨厌我呢。

师父说：“大约是你丑吧。”

此话我信了许多年。

“令师果真德高望重，”四十七笑着点头，也不看我，手上匀力勾下最后一笔，“实事求是，快人快语，令人敬佩。”

我反手就是一把瓜子壳。

淳元二十八年春，我最后一次见沈姑娘，是在客栈里。

前日我偷了师父的酒去喂隔壁大黄，不巧被老头子撞见了，罚我三日不许下楼。可惜窗外草长莺飞绿意正盛，我偏不得见。

好在沈姑娘得了师父的准儿，上楼来看我。

房里沉闷，见了沈姑娘我满心欢喜更是待不住了，便趁着师父招呼沈先生的空档儿，拉着她溜出去抓鱼。

出门的那一刹那，师父正好和沈先生从内堂出来。

“江山湖海，各有前程。”

这是我无意听来的。

四十七看着画上美人那一脸的瓜子壳，痛苦的整张脸脸都变了形，“叶掌柜，你不能因为嫉妒沈姑娘生得好看就毁她容貌。”

我一挑眉，将手捏的咯吱作响。

他迅速低头看画，边看边赞叹，“画龙点睛，画龙点睛。”

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沈姑娘，连她爹爹也寻不着了。

我去向师父询问缘由，师父说怪我生得太丑，把他们吓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也当真再未回来过。

这些年我都同师父待在客栈里，旅客来往无数，江湖侠客、庙堂高臣，却再也没有见过像沈先生那般风姿绰约的人物。

年纪大了，便不得不学些人情世故，不得不懂些人情世故，所以沈姑娘回来之前，我总在想沈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当年师父那句“江山湖海，各有前程。”

谁的江山，谁的湖海？

可惜这些事我还没想清楚，沈先生就死了。

淳元三十六年元月，先皇驾崩，太子即位，改国号“宁化”。新帝仁义治国，大赦天下，四海民心归一。

同年四月，申王府护卫状告告申王意欲谋反，皇帝震怒，下令逮捕申王，诛杀全族。

“血流成河，无一生还。”青暮打楼上下来，依旧一身男子打扮。

“公子如何得知？”四十七问。

她面无表情的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见过。”

“眼见不一定为实。”我接过话，笑着凑向略显惊讶的青暮，“你什么时候还钱？”

血流成河不假，可沈姑娘偏偏活了下来。

师父突然失踪数年，再回来时背上背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奄奄一息，满身是血。

我将她扶下来，送进房里，再打了热水擦拭干净，忽然就愣了。

八年没见，再见险些成了死别。

师父说他是在郊外捡到沈姑娘的，彼时她正被两个侍卫死死护在身下，满身都是污血。

他说他到的时候，那两个侍卫已经死去许久了。

那些血并不是沈姑娘的。

但是沈姑娘醒的时候，师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已经死了。”

师父说，“阳春四月，万物正好，你以后便唤阿四吧。”

他说，“我这店里缺个厨子，你的鱼汤炖的甚好。”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淳元二十二年春，四皇子申王携幼女无故失踪，有趣的是当夜申王府便遭了刺客，却正巧王府上下皆外出寻人，只死了几个门房。

而申王这一去，就是六年之久。

六年后，申王回朝，只说是当年有高人造访，带了他与小群主去避灾免祸。

此事就此不提。

“申王，沈先生，”四十七轻叩桌角，微微点头，“堂堂皇子竟甘愿沦为教书先生，想必当年之事非比寻常。”

“烟云往事罢了，”阿四端着汤从后堂出来，笑着招呼众人，“桌子收一收，今儿个有鲫鱼汤喝。”

四十七忙去帮着端汤，路过我时顿了顿，轻声笑道：“掌柜这店还当真是贼窝。”

我反身一脚踹过去，“爱住不住。”

我常在想，这世上的事如何能说的明白。

长公主府大火后一年申王遇刺，黄宅、风家前后灭门。这中间的十二年里看起来风平浪静，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江山湖海，各有前程。

我抬眼扫过大堂，暗暗叹了口气。若当年申王是前者，师父是后者，那如今又当如何。

你出走多年，是生是死？所要前程可还是湖海之间、一叶长亭？

沈姑娘说，多年前他父王厌恶于我，多半是因为老头子借我为由不肯随他回京，并非是我太丑的缘故。

我甚感欣慰。

至于当年那些事，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我一介村野女子，又何必探寻许多。

“开饭了开饭了，”我敲敲桌子，招呼着柜台上的风南，又转身拿了老秦手里的抹布朝杜樊川扔过去，“磨蹭啥呢。”奈何老骗子身手灵活，见状倏的一蹲，抹布便砸在了兴冲冲端菜出来的四十七脸上，害他脚下一个趄趔，盘子瞬间脱手飞出，还不待其他人回神，青暮已一个旋身过去接住了盘子，众人这才松掉一口气。

老秦挑了灯芯点上，门外暮色渐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