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伤越来越大了,再也长不好了。它们流着脓、冒着血,诉说着一段惨不忍睹的往事。
一
信访局里,一个白发苍苍、瘦弱的女人,佝偻着腰,反向趴在一张空桌子上,正在认认真真地修改她的状纸。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没有抬头,说了声谢谢。她叫李季云,今年四十五岁,看起来老态龙钟,憔悴不堪。
李季云是我这里的常客。十年了,如果不是她习惯坚持反向趴在桌子上,我都把她当成了我的同事。
她终于把状纸改好,递给我。虽然,我已经看了不下一百遍了,内容大同小异,我都能倒背如流。可是,我还是从头到尾的看一遍,以示对她的尊重。
看完之后,我又继续我重复了N遍的话:“你知道你老公,不,王志刚,已经死了吗?”
李季云喃喃地说:“他们说他死了,还给我看了死亡证明。可是,我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骗我的,一定是骗我的……梅领导,你要给我做主啊。把这个禽兽判死刑,是死刑,死刑!我可怜的儿子啊……”
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搓着,拼命地压抑着悲痛。她的白发、皱纹,是在一次次修改状纸,回忆那恐怖、揪心的一幕时,骤然生长出来的吧?
我们曾经请过心理医生,对她进行过心理疏导,可是,她拒绝和心理医生对话。除了信访局的几位接访同事,她不愿意搭理任何人。
二
十年前,李季云和王志刚在同一所学校上班。王志刚是校长。
年轻有为,王志刚干劲十足,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教学改革,很快创建了自己的办学特色,成了当地其它学校的楷模。
王志刚也由普通教师,成长为县级优秀校长、全国优秀教师、名校长,多次受到上级主管部门和政府的表扬。
此时,结婚多年,不曾怀孕的李季云,怀孕了。夫妻两人在欣喜之余,特别小心翼翼对待腹中胎儿。两人分床而眠,生怕有什么闪失。
王志刚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孕妇。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李季云回到王志刚父母家待产。
没有了后顾之忧,王志刚甩开膀子干活。他常常工作到深夜。厄运从一条信息开始:“王校长,我们所有教职工都好爱好爱你啊。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能累坏了。”
这个信息,是他们学校的女教师,张蕾蕾发的。王志刚莫名地感动。
他回复到:“好,谢谢蕾蕾!”
张蕾蕾漂亮、能干,是王志刚确定培养的骨干。一来二往,两人从学校发展、教师培养、个人成长,聊到私人情感,每天有说不完的话题。两人都视对方为知己,惺惺相惜。终于有一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他们突破了道德的底线,偷偷地发展成了情人。
有了情人,王志刚如虎添翼,每天干劲冲天,热情饱满,更加以校为家。
儿子出世时,王志刚很开心,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时常感觉自己飘在云端。
十年的造人计划,终于尘埃落地。家庭、事业美满,公婆对她也很好,李季云感觉十分满足。
可是,产假期间,王志刚一次也没有在家呆过。李季云很委屈。工作再忙,老婆、儿子也很重要啊!
可是,王志刚总以工作忙为借口,逗完儿子,抱着亲了又亲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李季云说不出的失落。她向同事倒苦水,说老公总是忙工作,从来不管她和儿子。
一个心直口快的小教师,终于憋不住了,她告诉李季云,王校长不是总忙工作呢!
从此,李季云长了个心眼。等王志刚回家的时候,她偷偷查看了他的手机信息。在她未知的领空里,张蕾蕾是王志刚老婆,王志刚是张蕾蕾老公。
屈辱、痛苦、愤怒,一股脑地冲击着李季云,她拿着手机,像一头张开刺的豪猪,冲出去,和王志刚厮打起来。
公公婆婆态度鲜明,站在了儿子这一边。他们说:“肯定是我刚儿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才做错事的。”
李季云的世界观轰然倒塌。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一次次地忍住剧痛,疏通输卵管,成年累月地喝中药的造人计划不算的话,结婚十年,做丈夫背后的女人,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成全他的事业,算不算?
王志刚需要的温暖,不过是一边享受家的滋养,一边满足自己猎奇的新鲜感罢了。
或许一句解释,哪怕是一句谎言,也能安慰她的躺着中枪的心。可是,事实是,所有的人,都站在他那一边。
李季云爆发了。她把孩子丢给王志刚,转身走出家门。听到儿子哇哇的哭声,她的心好痛,痛的无法前行。她站住,回头看着王志刚手中的儿子。她的眼里,满是痛苦、心酸和无奈。
王志刚捕捉到了她的不舍。他晚上有一个重要的报告会,他必须走。于是,他说:“我先去上班,孩子给你!”
李季云破口大骂:“上班、上班,不过是私会婊子!”
王志刚的血往上涌,他与张蕾蕾的爱正在极点,她是他心里的朱砂痣,他受不了她被人骂,他高声叫道:“孩子给你,我走了。”
李季云面向王志刚,气愤地说:“你有种连孩子一起带去,让那个婊子给你养啊。”
王志刚怒气冲冲地说:“你再不抱孩子,我扔给你了。”说着,他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突然把孩子向李季云抛过来。
李季云没想到他真的会扔孩子,王志刚也没想到她真的不接孩子(其实她压根没反应过来),刹那间,可怜而又无辜的孩子,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小脸瞬时变得乌青。
惊慌失措的大人们,把孩子送到医院,孩子早已停止了呼吸。
三
王志刚到公安局自首,被判了十年。自责、内疚、悔恨,恶狠狠地压榨着王志刚。他的良心一次次受到狂轰乱炸,不久便得了抑郁症。一天夜里,王志刚一头撞死在监狱的墙上。
李季云一直躺在医院里,听说王志刚判了十年,嚎啕大哭,她觉得,十年,太轻了。不是说一命换一命吗?他为何只判了十年?
于是,她开启了漫漫上访之路。虽然信访局的接访人员,一直告诉她,这个需要走法律程序,找律师,可是,她不听,也听不进去。其实,她的心早就死了,只剩下行尸走肉。上访,不过是她悼念儿子的唯一精神寄托而已。
所以,当被告知王志刚已经死的时候,她选择不相信,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上访之路。状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内容还是那个内容:王志刚如何丧心病狂地和别的女人私通,如何惨无人道地扔掉孩子。
她不愿意用任何东西来遮盖这件往事,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行。其他的任何事她都选择忘记,唯独这件事,她敞开了,让死亡的画面一次次在眼前展现,她因而一次次地痛不欲生,好像这样,能帮她的儿子减轻一点死亡的疼痛。
这件事,就像长在她身上的伤疤,旧的伤疤还没长好,就被她揭开。每揭开一次,就产生一次新的伤疤。结果,她的伤越来越大了,再也长不好了。它们流着脓、冒着血,诉说着一段惨不忍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