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顺着夜路走,两人靠的很近,我看了表,已是晚上十点多,路上已少见来回行驶的车辆,只有行人往来依稀穿梭。这是条兼具市井气息和古朴风格的道路,路面铺着黑青色的打磨着条形纹理的瓷砖,有些瓷砖经雨水常年浸泡已出现松动,方形的一角凹陷下去,斜对角自然翘得老高,像是站在独木桥上会随时失去平衡一样。路的两边是不同的光景,顺着我的左手边,是一大片老旧的院房,院房多是青砖灰瓦的带院子的平房,也有居民自建的混凝土结构的二层小楼。沿街院房作为铺面经营着一排小卖部和吃食店,街背后的院房则用以住人,你可以听到锅铲碰撞发出的“梆梆”声,听到两口子之间不要命的对骂厮打声,听到男男女女插科打诨后发出的阵阵齐笑,而此刻,夜色静谧,万家灯火通明。我曾无数次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如洪水般涌进这些破破旧旧的院门,还有些人往里搬着旧沙发和破冰箱,但奈何院门太低太狭窄,稍微长一点的沙发想要进去就必须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再往里塞,当然还需要两个人“里应外合”才能将沙发搬运进去,而这只是搬运过程中最轻松的一步,因为院门内的世界比这扇院门还要狭小的多,当我走进这扇院门的时候,我觉得世界又缩小了一圈。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不光目睹了如洪水般人群的涌入,也见证了这群可爱的“洪水”是如何悲哀地退潮。而顺着我的右手边,是如同巨人般耸立的高楼,高楼前后左右并排林立,参差不齐向我右手边的方向覆盖而去。抬起头,看到的仿佛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然后就是无数个像是贪婪眼睛一般的黑洞洞的窗口,仿佛隐藏着孕育了的最原始的暗潮汹涌的不良动机。我右手边的高楼遮天蔽日,可以将午后斜射过来的阳光密密严严的挡住,还那些低矮院房整个夏季的清凉。而我所说的路,其实不能称之为路,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条夹在两侧建筑之间、能够并排通过两辆汽车、且能一眼望到底的民居小巷。
她突然转过脸对我说:“地方你知道吧?”
“知道,我之前去那儿找过我爸。”我说这话的时候半眯着眼睛,边说边点着头。因为我看大人说话时往往是这样一副表情。
我装作好奇地问:“老康为什么不在我爸这儿打牌了?又没得罪他,前几天还给他端过去碗面。”
“谁知道,头里有毛病。”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没再多说什么。昏黄的路灯将夜色渲染地无比温柔,和风煦煦,漫天星光,天空呈现出蓝白交杂的的黑,乌青的云幻化成狮虎形状,在黑暗中奔腾不息。路灯的灯泡时而闪灭一下,接着又立马恢复照明,你能听到各种乱七八糟的飞虫围绕着灯罩碰来碰去而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和嗡嗡的呜咽声。
你大概是想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父亲的姑姑,我的姑奶奶,是在我所有亲戚中和我相处最久,关系最密切的一位。我姑奶奶属狗,55岁,性格豪放泼辣,脾气火爆,好与人争论,常常无关是非对错,只要心里气顺,刀子嘴豆腐心,不用几日气便消尽。我见过姑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皮肤白皙,丹唇凤眼,眉毛淡而不稀。她穿着一袭碎花长裙,身姿挺拔曼妙,右手拿一长扇,左手兰花玉指修长,身子斜侧,双腿稍曲作舞蹈状。她讲话时总是习惯缓缓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屏息思考不多时,才将烟圈轻轻吐出。我当时大概十岁的年纪,知道姑奶奶爱干净的夸张,说是洁癖也一点不为过,她的衣服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洗衣液的清香,鞋子擦的纤尘不染。她要求我洗手时要反复搓捏式的清洗,每天晚上睡觉前要洗脚,要用香皂洗的干干净净。
我领着姑奶奶穿过这条小路,在一个丁字路口左拐,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目的地是一处一楼拐角的邻街房屋,屋子的推拉门上糊着严严实实的整片玻璃窗纸,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也看不到外面,但是却拦不住从屋子里迸发出来的乱成一团的笑声和戏谑声。屋子外边是一个停车场,停车场被巨大的黑暗所笼罩,一辆辆停泊的汽车如黑水湖港口静待的船舶蓄势待发。停车场入口处挂着一盏吊灯,吊灯下的躺椅上斜靠着一个秃头的收停车费的老头儿,口里叼着一个金属烟斗吐着烟圈。
姑奶奶试图透过破碎的玻璃窗纸小孔看清里面的人,我站在她的身后,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结果。尽管玻璃窗纸破碎的很严重,但是玻璃上沾满了长年累月堆积的风尘污垢,里面的白光透射而出,形成的只是模糊的人影。姑奶奶轻手轻脚的将玻璃门推开一个小缝,飘出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空气清新剂的香味,以及那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和清瘦的中年女人吐出的烟味,这种我熟悉的味道,融入生活的味道,倒不会令我感到绝望与窒息。
就在这时,玻璃门嘭的一声被拉开,姑奶奶的身子猛然往后一倾,我能感到我的心脏突然之间猛的收紧,接着便是加速的如鼓点般的狂跳,心中的羞耻与恐惧如瀑布汹涌奔腾而下,先是流到了脾脏,然后打湿了胃的表面,陡然伴随一阵呕吐的感觉。我为我们今晚的偷偷摸摸的行径所不齿,又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未知事件所害怕。我难受极了。
【待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