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姓“申”,增宝姓“王”。严格来说,堂叔与增宝并没有血缘关系。
家公姊妹七人,堂叔是在公公的一个弟弟病逝后,和增宝叫婶婶的结了婚,并在王家生活了好几年。不好直接叫“叔叔”,况且他名字中刚好有个“堂”字,因此顺礼成章的称之为“堂叔”。
这个重新组合的家庭非常庞大,婶婶有三女一子,堂叔带过来一儿一女,一家浩浩荡荡挤了两大六小。
摆在这一家人面前最严肃的问题就是——温饱。
还好,堂叔是人民教师。种水田、摘黄花、卖青菜,还有教师的工资,堂叔婶婶辛勤地将六个子女拉扯大。如今已经各自成家,安居乐业。
饥饿和贫困交加的年代,书生气质的堂叔是家族的一股清流。
堂叔的到来,可以说对王家产生了深远影响。首先让王家的一大波玩泥巴的小孩知道了读书的重要性。
原来家长们从早到晚都要干农活,孩子们没人管,都是上天入地打架闯祸,现在来了个老师,大家伙都有点害怕。
增宝原来就是和堂叔住在同一个院里,是以受的影响最大。
增宝读小学的光辉历史几乎全村都知道。
所有科目都不及格,拼音狗屁不通,打架大王,和老师顶嘴一脚踢烂了黑板,掀翻了乒乓球台,学校玻璃砸烂了无数块……对了,还留了一级!
堂叔来了之后,增宝内心开始快速成长。他看到堂叔衣着工整,说话有理有据,做事很有条理,心中很是敬佩。而且堂叔会吹笛子。
增宝开始跟堂叔学吹笛子,听他讲人生道理,谈人的理想。另外几个堂兄堂弟也纷纷加入,堂叔一下子多了好多学生。
增宝依旧记得,那时农活忙完之后,院里的瓜棚下,柔和的月光中,堂叔一遍遍教他呼吸、憋鳃、吹气,还有曲子和旋律。
堂叔很喜欢这个勤奋的学生,因为其他堂兄堂弟很快就放弃了,只有增宝锲而不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很快,增宝学会了吹《真的好想你》。堂叔很得意,继而鼓励这个勤奋的孩子努力读书,走出农村,最好能报效祖国。
后来,那一波孩子中,堂叔自己的儿女分别当了军官和教师,增宝也不负众望考了重本读了硕士并光荣入伍,堂兄当中还出了全村第一个博士。
知识改变命运,在那个年代,堂叔的到来为孩子们打开了一扇希望之窗。
后来每逢过年,增宝必然提着两瓶酒去拜会堂叔。只是堂叔患了糖尿病,不能喝酒了。堂叔说,增宝来了我很高兴,一定要碰碰杯,我喝水你喝酒,来干!
增宝说,对他而言,亲父给他生命,含辛茹苦地养育他,而堂叔教他吹笛,教他做人,鼓励他读书,是另一位父亲。
一世清高,干脆利落,了然无尘,留得身前身后名。
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远走他乡,堂叔也退休了,告别三尺讲台,自得田园之乐。
眼看着子女个个过着稳定的小日子,堂叔想完成自己的心愿。
落叶归根,堂叔拒绝去任何一个人子女那生活。虽然子女大都在外买了房子,老人家大可含饴弄孙。
但堂叔直言——绝不寄人篱下。他携着老妻回到自己家的祖宅——张家山。在那里种些蔬菜和果树,摘些黄花菜,悠然见南山。
他拿出自己的存款和每个月的的退休金,请了工人上上下下休憩一番,打算和婶婶安享晚年。
可是子女家总会有鸡毛蒜皮,大儿子生了小孩,保姆搞不定,请二老过去照看。
堂叔和婶婶于心不忍。马不停蹄地赶到云南,伺候月子,照顾孩子,忍受着亲家母的各种挑剔。
老二家又生二胎了,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老母亲好。大大小小回家过年路途奔波,堂叔和婶婶又赶到广州,一边照顾着小孩,一边享受天伦。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自然是好的,可是天总有不测风云。
过完年没多久,堂叔在广州待不下去了。他说春天来了,黄花菜要松土施肥,蔬菜也要下种,家里的装修也要收收尾……
婶婶知道堂叔的脾气,也想着一起回老家。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可是小孙子小孙女还感冒,一下子难以走开。于是,堂叔决定一个人先回家。
回家后,堂叔呼吸着家乡熟悉、清新的空气,开始欢快地忙碌着,松土、施肥、下种……
这一天,春雨淅淅沥沥,堂叔忙碌着回来,出了一身汗,很是舒爽。他拔了几棵大白菜,一担装了挑着就往家里走。
或许他心里还盘算着,拔了白菜种点什么呢?辣椒、蚕豆,或者撒一片小白菜籽?
快到家门口了,要爬上一个不算陡的坡。就在坡前,堂叔前几年还种了一棵柚子树,早有收获。
路有点滑,堂叔一个趔趄,连人带挑子摔了一跤。他倒在了家门口。
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可能琢磨,该死,又忘了吃降压药了!
堂叔摔倒了,他挣扎着想起来,可是他无法动弹,意识很快就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被人发现了,赶忙叫车送往医院。
堂叔住的地方叫张家山村,是我们湖南邵东有名的黄花山,盛产黄花菜。从这里去往县城医院,一条条山路走出来,马不停蹄要两个多小时。
等孩子们都接到通知往回赶时,医生已经进行了最后的宣判——脑干出血,送来时颅内已经一片血红,只剩下微弱的心跳,抢救没有意义。
子女们,包括增宝在内,都哭成了泪人。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堂叔就这样干干脆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享年67岁。
子女们悲伤中回忆着父亲的嘱托,想来想去想起父亲曾经多次强调要火化。
就算到现在,在我们农村,基本上都是土葬,要火化要做出很大的努力,说服宗亲,忍受悲痛,还要承受世俗的眼光。
但子女们决定遵循逝者遗愿,毕竟堂叔一生为师,从无赘言,清清爽爽地走,也对得起他一身风骨。
增宝连夜买票赶了回去,他说,于情于理,他要送自己的恩师一程。
今天是堂叔出殡的日子。我嘱托增宝替我上三根清香,敬一杯酒。
这十余年来,增宝每次去拜访我都有陪同。
亲眼看着这位堂叔曾一次次嘱咐增宝,为学生当以学业为重,为军人当以国家为重,增宝转业后,他又嘱咐,家庭要照顾好,事业要不断进步。
有时还会问起最近读过什么书,或者谈起书中的人物,和人物的智慧。我也依稀记得,堂叔一边劈柴,或者一边活着沙子,一边和增宝讨论国家大事。
增宝说,这次回老家天气很好,家门口的桃花开了,去年种的橘树都抽了芽,艾草长得密密麻麻,黄花菜也兜兜肥壮,想必又是一个好年成。
我说,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堂叔不喜欢凑热闹,多几天都不等了,一人独行,潇潇洒洒!
堂叔,本名申玉堂,是夫君增宝没有血缘关系的叔父。
前尘往事,我知之甚少,聊聊几面,记之以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