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跑了很久,逃了很远,满心苍茫,满目泪水。
我期待着身后的来人,却又惧怕身后来人。期待之人,是净玄,惧怕之人,是无矶。
但最终,他们谁也没有来。
我气力尽失,晕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后来,是路过的行人,给了我一碗热汤,才让我暖了过来。
我不敢在市井之地逗留,于是藏身在深山里。
在山洞里,我忍受着严寒与饥苦,渴了,喝的是雪水,饿了,吃的是雪兔。
这样过了十日,大雪化了又落,净玄还是没有来。
以他的修为,不可能算不到我在哪里。
除非,某些特殊的人或事,将他困住了…那日他与无矶一战,究竟是胜是败…他有没有受伤…
我再也等不住,用微薄的灵力将自己乔装成村妇,朝山外走去。
若不能见他一眼,我实在寝食难安。
在前往江宁城的途中,我从各路行人口里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日前捉我那名道士,名为秋无矶,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此人其实大有来头。
据闻,秋无矶是当今御用天师的入室弟子,与宫廷之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师水无华在内廷为宗室办事,秋无矶则在外降妖除魔,师徒二人共保江山千秋不乱。此人性情乖戾残暴,不为常理所束缚,对金银嗤之以鼻,行踪亦捉摸不定,凡是被他撞见的妖魔灵邪,无一能在他的手下逃出生天。
此人外表看起来不过不惑之年,但真实年龄早已无人知晓。而净玄不过二十余年的道行,饶是他天资再如何聪颖,慧根再如何上佳,可毕竟与秋无矶之间存在的巨大时间鸿沟无法轻易跨越,这也无怪乎他无法消尽秋无矶在我身上留下的法力…
知晓了秋无矶的来历,反让我对净玄的担忧更甚,那日二人交战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净玄迟迟不来与我汇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日秋无矶受了内伤在先,否则无法想象我与净玄的后果会是如何…
至了江宁城城外,却见城门边聚集了许多人,我为不惹人耳目,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却在无意间听见了“济世堂”三字。我怀抱疑惑走了过去,原来是城墙处贴了一张官告,但因人数太多,将告示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细细密密的字教我看不真切。
“这位小哥,”我朝人群边一位普通男子问道,“请问这告示上写了什么?”
“噢,姑娘还不知道罢,江宁城近些日子不太平,有妖孽在作怪。”男子道。
“妖孽?”我心中一惊,不好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是,什么样的妖孽?”
“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儿,还在城里开了一家祠堂,十分有名气,”那男子砸了砸唇,“都说妖精擅长蛊惑人心,可不是真真的吗?你说谁能想到,那济世堂的美人堂主,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吃人妖兽!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我眸光微沉,尽量装作不为所动的样子,“那敢问小哥,如今那济世堂…?”
“封了,早就给封了。不封,还留着那地方害人吗!”那男子一副愤恨的嘴脸,顿了顿,又犹豫着道:“好像那祠堂里还有两个人,因为包庇妖孽,也被官府给抓起来了。其中一个,似乎还是个黄口小孩。”
“……”
“要我说,这妖精实在害人不浅,连小孩儿都不放过,她在咱们江宁待了这么久,还指不定吃了多少人呢…唉,你说是也不是?”
“……”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无事,多谢小哥。我家中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噢噢…”
我沉默着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不言不语的走了许久,忽然觉得手心疼得厉害,这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扣得溢出了点点血丝…
人性…这便是人性么,无论我从前救过多少人,对他们施过多少善,只一句流言蜚语,一句我本妖身,便将一切尽数抹去。顷刻间,我便成了众矢之的,我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吃人妖魔,是为害苍生的孽障…
原来被人误会的滋味是这样难受,这样委屈。可我尽管是被误会的,亦不能为自己辩言…谁让我是一只妖,谁让我偏要插手人间俗尘…
还有凌儿和楚儿,他们竟也受了我的牵累,不知他二人在牢狱里要受多少苦…这一切都要怪秋无矶!
他要对我赶尽杀绝…还要将我重视的人和事一一摧毁!
我心中恨意翻滚不绝,抬眼看了看城门的方向,径直朝其走去。我不能让凌儿和楚儿受苦,他们是无辜的…
“你要去哪?小鹤妖。”一个清冽又熟悉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我惊疑的左右环顾,却只见四周皆是陌生的面孔。
“大师,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我小声的用密语问道。
“回头,朝西走三十步。”
我一边细细数着步子,一边留意周围的景色。三十步走完,却是在一片光秃秃的城墙下,并不见净玄的身影。
正当我想开口询问时,却见那城墙阴影之处的颜色慢慢变浅了,浅至透明之时,净玄从内走了出来。
他右脚跨出的那一刻,四周立时竖起了一片小小的结界。
我欣喜的走过去,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毫发无损,气质一如往昔,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师,你还好罢?”
他淡淡的点头,随即眉头轻皱:“既已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你还说!”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既然并未受伤,为何不想法子通知我一声?害我日日为你担惊受怕,唯恐那臭道士伤及到你根本。”
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目光移至别处:“秋无矶道法高深,不容小觑。我唯有留在江宁城,才能作法牵制他。”顿了顿,他又道:“若我设法联系你,他必然会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你…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愣了一下,内心忽然觉得很柔软。原来…原来他是为了我才留下来与秋无矶作对,原来他这样在意我的死活…
“你还未回答我,”他目光微沉,“你适才要进城做什么?”
一提及此事,我便几乎要咬牙切齿:“那臭道士抓了凌儿与楚儿,将他们关在牢里。我要去救他们。”
“不可,”他毫不犹豫的拒绝,“秋无矶已在城中布下层层结界,天罗地网,只等你来投。”
我愣住,这倒很符合那臭道士的作风…犹豫了片刻,仍是皱了眉沉声:“就算如此,我也要闯一闯。”
他摇摇头,断言道:“你没有灵力,自保尚且不能,如何在他眼皮底下将人救出来。秋无矶此举,就是为了要威胁你,你今日若进了城,岂不自寻死路?”
“……”
我垂头丧气,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沉默了一刻,又直直望着净玄的眼睛:“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凌儿和楚儿受苦罢?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凡人!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是个妖…秋无矶会怎样对他们?官府又会怎样对他们?我不敢想…”
“小鹤妖…”净玄的语气里似有不忍。
我愣愣的看着远方,目中一片凄然:“秋无矶心狠手辣…若他们二人因我而出了事,我余生都不会心安。”
净玄沉默着看了我许久,片刻后,他袖袍一抖,似是做了某种决定。
“人必然是要救的,”他道,“但不是现在。”
我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大师,你在说什么,多耽搁一刻,凌儿与楚儿的境地便要多危险一分!”
“我知道,但此事不能硬来。”他眸光慢慢移到我的脸上:“你且找个地方避一避,我有法子能救出他们。”
“真的?”我欣喜的道,“什么法子?”
“现下不方便同你解释,你只需信我,”他睫毛微微低垂,“三日之内,我必然会让吴凌儿与吴楚儿从此局中全身而退。”
我狐疑的望着他,他将话说得越是斩钉截铁,越是胜券在握,我偏越是心中生疑。他的道行并不及秋无矶高深,究竟哪里来的把握?何况秋无矶已铁了心要我的性命,他此番让官府抓人,必然是认定了吴家姐弟与我交情匪浅,不将我置于死地,他如何肯轻易放人?
净玄被我盯得久了,似乎已然察觉我心中所想。他转身看我,神色凝重:“小鹤妖,除夕那夜,我曾答应过你,会照料好他们二人。”
“如今他们蒙冤入狱,便是我食言,就算你今日不来,这人,我也照样会去救。”
“所以你无需担忧,”他目光深沉的望着我,风波微起,扑鼻而来是他身上那股无比熟悉的檀木香气,“你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我一时失了言语,呆呆的望着他,他的眼光虽然平静如水,却似蕴藏着无限的魔力,这样叫人安心,这样叫人信服…
“小鹤妖,江宁城向南五里开外,有一片古林,那里有我早年设下的结界,非常人所能寻到。”他嘱咐道,“你在那里,等我的消息。切不可轻举妄动。”
“好,”我点了点头,又道:“我只等你三日,三日后,若你不来,我必闯狱救人。”
他没有再说话,兀自低垂了眉眼,渐渐消逝在城墙的阴影之中。
感谢阅读,喜欢别忘点个赞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