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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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兵这两天脸上红红的,摸上去还有点热,是不是要刮大风了?放了学,他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就蹿到村头的二叔公家,想要再仔细问一问。但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趴在窗户上喊了三声,也没见着人。

从二叔公家出来,听到井台边有人围着说话,好像是出海的阿庆叔回来了。王小兵挤过去,往摆在几个人中间的铅桶里瞧。黑灰色的泥涂上耸着一个东西,是什么?再往下,头差不多要碰到铅桶的边沿,那个东西突然就动了起来,细长的触手啪一下打在王小兵的鼻头上,吓了他一跳。泥涂的咸腥味涌上来,原来是一只八爪鱼?可是看上去好像要比八爪鱼小很多呀。

“是望潮啦。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望潮了。我今天从船上下来,顺手从滩涂里挖的。要是拿去市场卖,起码能卖一百五!”围着看的阿娘们发出惊叹声,眼睛瞪好大,阿庆叔洋洋得意,拎着望潮的一只脚,在每个人眼前都晃了一圈。王小兵人小个矮,正好钻到望潮正下方,泥涂啪啪又滴了两滴在他的脸上,他用手一抹,啊呀,变成了一只大花猫,而且那泥涂干得快,臭兮兮地巴了他一脸,惹得在场的几个阿娘都笑了,“小兵,你真有口福,这东西吃起来劲道老好,等下就让你阿庆叔给你妈送去。”王小兵气得直跺脚,耸着书包跑回家去了。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能抓到望潮的。王小兵嘟囔一声,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日历,他用手指指着读最下面的一行小字,确定潮水已经退了,离下一次涨潮还有很长时间。这时候,滩涂完全露出来了,随便一挖就有红旗蟹、蛤蜊什么的,望潮肯定也会有的啊。但是他对自己的脸这么红还是有点在意,前几天吃过夜饭在村头的泡桐树下乘凉时,听二叔公说过,小娃娃脸上发红,就是要起大风了,会不会是台风要来了?

妈妈防着他一个人去滩涂玩,所以把雨靴藏在好高的地方。王小兵搬了根小凳子,不够高,又换了大方凳,才从衣橱最上面一格把雨靴拿下来。这还是爸爸去年给他买的,可惜有点挤脚了,挤脚也没关系,和爸爸的那双是一套的,绿色迷彩,没穿过几次,他一直都很喜欢。

又在爸爸的工具间里挑了一把小铲子,从院子的洗衣台下掏出一个小水桶,准备就绪的王小兵就要出发了。当然,他做这些事情都是轻手轻脚的,不能被正在佛堂里念经的妈妈听到动静。在路过佛堂窗口的时候,他听妈妈念叨了一串“南无什么”,虽然听不懂,还是学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然后就是沿着村道跑啊,夏天的风带着暑气往他的脸上扑,隐隐约约有一股海水的咸腥味。他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个二叔公家的远房亲戚,受不了这个味道,住了五天就戴了五天的口罩,一直到走,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长啥样。真好笑,海水多好闻呀!他停下来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再跑的时候,就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别提多有劲了!

王小兵住的小渔村在海岛边上,往东走到尽头就是海,潮水退下去之后,露出黑灰色的滩涂,滩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洞,不停地有各种小螃蟹从这个洞钻到那个洞。他从村道上翻下,小心地跳上由几块大石头胡乱堆成的斜坡,每踩下去一脚,满地的海蟑螂就哗一下逃窜开了,踩一下,哗逃开,踩一下,哗逃开。哎呀,这些小东西,可真烦人。

突然听到有人喊他,是二叔公!二叔公正站在滩涂中间,穿着下水裤,迎着光朝他招手。太好了,脸红发热的事,终于找着人问了。王小兵想走快点,滩涂却把他缠住了。只能走一步,拔一步,压着性子,踏踏实实的,就怕摔倒了,衣服沾上泥涂,被妈妈知道,又惹她哭一场。

二叔公其实年纪不大,就比爸爸大几岁,但是在村里辈分高,而且懂得多,王小兵最喜欢和他聊天,问他一些关于大海的事。

可是二叔公说脸红不是因为要起风了,只有冬天的时候,小娃娃脸红,才是要打暴了(暴风雨要来的意思)。这又是什么道理?冬天和夏天有什么区别?王小兵还要继续追问,二叔公说他找到了望潮的洞。

两人都不说话了,好像说话会把望潮吓跑了似的。只见二叔公举起锄头,像在地里挖番薯一样,扒拉开一个大口子,看到不少蛤蜊,哪里有望潮啊,没有啊,又一锄,还是没有!还要往下挖吗?王小兵拿扑闪的眼睛看着二叔公,二叔公又来一锄头,有了有了,有个东西在动呢!但是王小兵不敢自己去拿,那个东西软软滑滑的,像鼻涕虫和蜘蛛的结合体,呃。

二叔公划拉了两下泥涂,提起来一看果然是望潮,个头虽然没有阿庆叔的大,但看上去很灵活,八只脚一直在动来动去。

王小兵也想要自己挖一只,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就跟着爸爸来挖过几次蛤蜊,用的是小铲子,想当然就以为挖望潮也可以。再说了,这滩涂上到处都是洞,他可看不出来望潮的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吧,就算他分得清,就算他带了锄头,可是看来望潮躲在很下面,他也锄不动啊,而且这一锄头下去不会把望潮锄死吗?他记得有一次看妈妈挖番薯,哗沓一下,就把番薯给锄成了两半……

哗沓……二叔公把望潮丢进了他的桶里。这下王小兵又开心了。拿着他的小铲子挖了几个蛤蜊,又追着抓来了几个红旗蟹,统统放进他的小水桶。他蹲在旁边看,望潮基本趴着不动,螃蟹一直在桶里绕圈圈,用它的红色的大钳子扒拉着,发出嚓嚓嚓的声音。

太阳落下去了,滩涂上的人影变得不再那么显眼,只是淡淡的两团,在不同的洞之间移来移去,王小兵盯着影子发了一会儿呆。陆陆续续的,有小船回来了,阿叔们收拾好东西,从小船上跳下来,走一步,拔一脚,向着王小兵走来。这些都让他想起爸爸。

“你知道望潮为什么叫望潮吗?”二叔公拄着锄头,往海的那边看,“因为涨潮的时候,它们会从洞里面钻出来,看潮水。”

哦!好像和王小兵有点像呢。他也常常站在村道上看潮水涨落。海浪拍打堤岸发出时轻时重不间断的声音,好像能把他的心事带走似的。

只有台风来的时候,大海才会变得不再那么可爱。海浪像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冲上堤岸,借着台风的势头,越掀越高,拍碎了,后面的又赶上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小船,烧柴油的拖拉机头装在船的前部,突突突的,冒着黑烟,带着阿叔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傍晚再回来。用网笼钓来的渔货虽然和那些去外洋的大船没法比,但是小船来去自由,阿叔们不用连续几个月漂在海上,阿娘们不用掰着手指过日,也不受禁渔期的影响,可能更适合像他们这样的小渔村吧。

只有一点不好,大人们总是对经验充满自信,永远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比如说,现在,二叔公正非常确定地否定了最近会有台风的可能性。

“台风季大概还有一个月才会到啦,早上涨潮的时候,我刚刚从后山腰看过,海上没有长浪,风向也没有变化,一直都是偏南风,不会有台风的。”二叔公揉了一把王小兵的脸,笑嘻嘻地说脸上发烫大概是热的,吃根棒冰就好了。

吃冰棍真的会好吗?王小兵用手指戳了戳望潮,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放了。倒在滩涂上,这滑溜溜的小东西,很快就钻泥涂里去了。潮水再涨的时候,它又会出来的吧。

“你妈妈还是……”

“嗯,二叔公我走啦。等下我妈找我了。”

王小兵进家门前就把雨鞋脱了,光着脚,猫着腰,贴着铁门往里张望,看到他妈妈正蹲在院子里洗菜,旁边果然放着阿庆叔那个装着望潮的铅皮桶,他撇撇嘴,先把雨鞋和水桶藏好,等下趁她不注意再偷偷来收拾。谁知他进去的时候,妈妈就问起雨鞋的事。“最近这野猫是越来越厉害了,前两天刚叼走一条白果子,今天怎么还叼雨鞋了?一叼还叼一对?嗯?”王小兵脸一红,赶紧蹲下来帮着一起摘菜,又被妈妈瞪了一眼,这事就算过去了。

晚餐果然做了红烧望潮,王小兵用筷子戳了两下,很有弹性,色泽也好看,但是他忍住没有吃,妈妈叹口气,包了保鲜膜,重新放进冰箱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摘了一条芦荟,在王小兵的脸上抹了一圈,“你这是太阳晒得太厉害,晒伤了,才会觉得燥。放学了不要乱跑,在家安生写作业,以后不用在海里讨生活,比什么都强。”他只觉得脸上冰凉,心里又有点难过,晚上果然做了不好的梦。

梦里,黑黢黢的海面上有一条小船,他站在船头,耳边响着哒哒哒的马达声,拖拉机头的黑烟这时候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扑在身上的柴油的气味。除此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突然,四面八方的黑云朝着小船挤过来,黑云下挂着浪,越掀越高。小船大幅度地摇晃,他蹲坐下来抓住船沿,海浪不停地拍在他的手上,灌进船舱,他想要把水铲出去,在黑暗中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黑云以更快的速度收拢,眼看就要把他包裹起来。

等王小兵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的脸仍然在发烫,出门上学半道,他拐到后山腰,看到有不少灰白色的海鸟停在靠岸的几条小船上,潮水已经涨起来了,远远的连成一条特别长的白线,往小岛的边缘扑过来。这不就是二叔公口中的长浪吗?再抬头看天空,一朵云都没有,太阳还没有出来,知了已经开始叫了,天气出奇得好,上一次台风来之前就是这样的。

王小兵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抄小路跑回家,在爸爸的工具间里噼里啪啦地翻找了一通,找到几年前爸爸给他做的一把木剑和木刀,丢了书包,又一阵风似的往海岸那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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