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去年旧作：https://joylijing.wordpress.com/2016/11/19/语言/ ）
上海往北京的高铁上，就快到站了，同车厢上四个妈妈带的四个小女儿早早就跑到门口等着下车，她们大概五六岁，穿着粉色、紫色、红色和绿色的小毛衣，仿佛春天里四朵刚刚绽放的小花，而她们的小口罩也和各自的衣服颜色相同。四个小女孩一刻也不肯安静下来，总是在玩耍嬉闹，彩色小口罩在手里一会儿是手绢，一会儿是弹弓，一会儿是旗帜，口罩是她们的玩具，虽然，那是我们的武器。
这次去上海，是参加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的莎剧舞台翻译计划工作坊(https://www.rsc.org.uk/welcome/chinese/莎剧舞台本翻译计划-shakespeare-folio-translation-project)。现在回想，有一种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感觉，本土化一下，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因为这个活动说是关于翻译，实则探索戏剧，而和其他入围者相比，没有戏剧背景意味着我是一只空杯子，在尝试新的思路和新的方法时，很真切地体会到没有自信、只有好奇的幸福愉悦感。
讲者之一的Owen导演试着给大家“说戏”，热爱戏剧和导演经验让他的讲解特别通透，工作坊选了《麦克白》、《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等作品的场景，一句一句琢磨，一段一段体会，莎翁笔下的人物不再是只会念拗口诗句的僵尸，而是生动地演绎永远具有当下意义的主题。
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从没有看过这部剧，甚至电影都没看过。提到这部作品，一般只能想到这是个浪漫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满口肉麻兮兮的表白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命运弄人，家族仇恨让佳偶断魂。可是莎士比亚是在描写他们多相爱吗？仔细读他们的对话会发现，莎士比亚向观众展示的其实是他们多不同。或许，笼统地讲，这的确是关于两个年轻人相爱的故事，但是不要消费这个故事，而是体会这个故事，它是关于两个年轻人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旅程。
看一看著名的阳台相遇的那场戏。虽然是表白，却展现了二人很深刻的不同。罗密欧的语言里充满想象中的意象或者无法经验到的抽象事物，“月亮”、“星星”、“天空”经常被他拿来抒发感情，画面丰富甚至杂乱无章，他是个浪漫到极致、将自己全然敞开、迫不及待要昭告自己真实情感的人；朱丽叶的语言里则充满现实生活中非常熟悉并且可触及的具体事物，“手”、“脚”、“玫瑰”经常被她拿来分析当下处境，思路清晰论证有理，她很实际，同时又封闭、没有安全感，稍一打开，随即收缩，在发现了夜色中的罗密欧后，她不断地如同警察一般审问罗密欧细节，比如究竟怎么爬上来的，这里有一处，表明朱丽叶内心其实很叛逆，因为这高墙她自己也爬过，她不断拿出风险因素来盘问罗密欧，而罗密欧则从未给出实际的回答，继续借着各种天马行空的比喻在他的浪漫世界里翱翔。可是实际的朱丽叶不愿等待，几句之后即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问罗密欧爱不爱她？罗密欧面对这个直接的问题显然不知所措，继续运行他的“月亮”模式，漫无边际地发誓，他爱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脑中的一个观念，两人在这里遇到的问题是：如何表达爱？他们各自面临一个挑战，需要走出安全区域，冲破自己的恐惧，朱丽叶恐惧情感上全然的敞开，罗密欧则恐惧当下的真实和迫切。到这里，是迷恋把他们绑在了一起，而差异却让这段关系瞬时陷入误解，临近离别，朱丽叶以为罗密欧在提出性的要求，而罗密欧实际上还在苦思冥想誓言，心思缜密的朱丽叶比罗密欧要成熟许多，她朝爱跨出了第一步，她放下了自己的方式，用罗密欧的方式回应了他，说出了最美的那一句（My bounty is as boundless as the sea, My love as deep; the more I give to thee, The more I have, for both are infinite）。
所有的魅力都在语言中，莎士比亚，语言的魔术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