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四周仍是黑漆漆的,鸡笼里的鸡三两只地聚拢在一起,耷拉着脑袋。夜空中几颗孤零零的星仍在闪烁着。陈勇敢早已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屋内没有亮灯,陈勇敢的两只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努力搜寻着什么,仿佛要洞穿这片黑暗。他叹了一口气,在床头摸索着自己的衣服,穿上后从床上下来了。他的妻子王平仍在熟睡着,他想打开屋子里的灯,想了想又没有那样做,他打开屋门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中那几颗星。站了一会后,他感到身上有点冷,便走回了屋里,打开了灯。他的妻子翻了一个身,看着站在门口边上的陈勇敢。
“起那么早干啥呢?”,王平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还没有五点呢。
”“我睡不着,你起来给我做点饭吧,我吃完就去你妹妹家。”
陈勇敢今年四十四岁了,个子不高,头发早已秃了。妻子经常说他是火车头蹭掉了漆。老陈总是嘿嘿地笑着,用手摸了摸头顶上仅剩的几片头发。老陈小学五年级毕业就没再上学了。他兄弟姐妹八个,排行老五。听他母亲说他和弟弟老六是双胞胎,因为他先出来的,就做了老五。可老陈实在不相信自己和弟弟是双胞胎,因为他俩完全不像。每次他妻子在一旁把这事讲给孩子听,还在读医的二儿子总会告诉他,“爸,你和我叔是异卵双胞胎,所以不像嘛”。老陈不知道什么异卵同卵的,他只知道自己确实和老六不像。
老陈辍了学就跟着他父亲学起了做豆芽的手艺,做起了豆芽菜生意。他父亲也是跟着老陈的爷爷学起的豆芽手艺,可究竟哪一辈开始做豆芽的,老陈的父亲说不清,老陈更说不清。老陈跟着父亲学做黄豆芽,绿豆芽,有时也做豆腐。刚辍学那几年,他每天起早贪黑,跟着父亲在周边集市上卖豆芽,后来老陈十六七岁时就单独挑起了担子,独自在集市上撑了一个摊子,当然是卖豆芽,卖豆腐。
后来,他的几个哥哥也相继辍了学,都跟着做起了豆芽生意。一个集市上相距几米就有一个豆芽摊子,都是他们老陈家兄弟几个的豆芽。老陈兄弟六个中只有老大的文化水平最高,上到了县里的高中,其他几个都是上完小学或初中后就毕了业,应是家里穷的原因,都不再上学了,老大高中没有读完就辍了学,家里实在没钱供应他继续上学了。那个年代的农村,谁家不是七八个孩子,家里那么多张嘴,靠什么来养活。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那还有钱供着上学。可那个年代农村的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为多生几个孩子,就多几个劳动力,以后的日子可以过得红火一些。可是越生,家里越穷,穷到一家人吃饭穿衣都解决不了。老二穿老大穿过的衣服,老二穿不下了,就换着给老三穿,就这样,一件衣服穿几个人,一件衣服穿几年。
老陈经常给大儿子,二儿子讲他小时候过得苦日子,“那叫一个苦啊!”老陈总在最后加上这一句话。他二儿子上高中时曾将他父亲小时候的过得苦难日子讲给他的同桌听,这个“官三代”瞪大了他的眼睛,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他的同桌的爷爷是县上常委的,他爸又是县上土地规划局的科员。老陈的儿子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不再讲他父亲的苦难日子了。
老陈在十九岁时结了婚,他妻子王平是他舅舅庄上的,脸面很好,就是个子矮了些。不过老陈并不在意这些,自家什么光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能娶个媳妇就不错了。老陈的父亲对这个儿媳妇也很满意。为了娶这个媳妇,老陈把几年卖豆芽攒下的钱买来了砖瓦,木材,在父亲划给他的一片宅子上盖了几间房子。一间东屋,两间西屋,还有正屋三间。宅子不大,盖完后就没有地方留作院子了。去“看好”(“看好”是农村的一种方言习语,意思就是去岳父岳母家送去定亲的礼品)
那天,老陈特意换上了干净衣服,从村子里小卖部买了十几袋方便面,还有一兜鸡蛋,就作为聘礼了。婚后两个人的生活还算美满,两人一起经营着豆芽小买卖。那时农村通电不久,家里又没有电井,只能靠压井用人力来压水,将水压进水桶里,然后把水桶从院子里掂进西屋,倒在两个大瓷盆里,老陈和妻子轮流压水,掂水桶,倒水,浇菜。豆芽生长需要很多水,把拣好泡好的豆子倒进缸子里,每天早上,中午还有晚上都要用水浇一遍。浇水页有讲究,缸子底下有一个小孔,被剥去外面一层皮的高粱杆子堵着,杆子吸水也渗水,往缸子里浇水,上面浇,下面露着,由于漏的慢,浇的快,等到水漫过豆芽时就可以了。浇水是个力气活,老陈心疼妻子,从来不让她浇水,都是自己开。久而久之,就换上了肩周炎,平时疼起来要命,不过这样老陈也就是去街上买几贴膏药,贴在肩上。老陈两个儿子,没有闺女,生二儿子后,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家里又被罚了款,当时那些人来到家里,胡乱搬东西,两口子几年攒的一两千元钱都被罚了去。当时政策要求,生完二胎,夫妻二人得有一个去做绝育手术。老陈不想妻子受这个罪,就去做了结扎手术,之后就落下了腰疼。他二儿子现在学医,他告诉老陈肯定当年手术太粗糙,碰到了你的腰部的神经,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老陈现在也没有说什么。豆芽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集市上的人也没有以前多了,农村大多人都出去打工去了,老陈也收拾行李跟着打工去了,两个儿子当时都还小,留给了妻子在家里照顾着,妻子在家仍旧做着豆芽的生意,挣来的一些钱补贴家里日常的开销。大儿子初二没上完就辍学了,二儿子学习好,考上了本省一所重点大学,老陈老两口非常自豪,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儿子辍学后就跟着老陈在工地上打工。老陈在工地上粉墙,大儿子给他用泥桶装水泥,掂到他手边。如今大儿子二十岁了,在农村不上学的青年二十岁就定了媒,结了婚。可现在家里实在没有钱给儿子准备婚事了。去年时老陈就张罗着给大儿子结婚的事情,自家没有多余的宅地,可是结婚需要婚房,现在都要求是两层小洋楼房。老陈到处在村子里找宅地,和别人讨价还价,可还是没买来,要不就是地块不好,要不就是出价太贵,老陈买不起。老陈两口商量一下决定把自家的老房子扒了盖上新房。可就是盖新房的钱也不够,老陈前些年在孩子还小时出去在工地干活,因为腰疼经常歇歇干干,一年没挣到几个钱,还得了胃病,长年吃药,老陈心疼钱,不想花钱去大医院检查,在一些小医院里拿了药,久而久之,胃病一直不好,老陈妻子不放心,让他回来去省城看病,检查结果出来,老陈患了严重的胃溃疡,拿了许多药,从后也没断过药。一年出去打工几个月,胃病犯了就要回来养病,这几年下来没攒几个钱。可是房子还得盖呀,老陈东挪西借终于把房子盖好了,可如今大儿子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虽不到法定年龄,可农村里不上学的青年二十岁就定了媒,结了婚。
如今,大儿子要结婚了,可是钱没办法凑够。晚上睡觉前和妻子商量着和她妹妹王娟借钱。王平的妹妹在县城做着小生意,家里有点积蓄。两口子就这样决定了,先去和妹妹一家借钱,再去她两个弟弟家借。
老陈吃过妻子做好的早饭时,天还没有亮,老陈就骑着摩托车走了。“我走了,你在家看着点”,老陈蹬响了摩托车。
“你路上小心点”。妻子跟在后面说。
到了县城,找到了妹妹家的店铺,老陈走了进去,看见正在忙碌的王娟,他没有开口说话,局促得站在店铺外,等着王娟忙好手头的事情。
“哥,你咋来啦?”王娟抬头看到现在门口的姐夫,赶紧走了过去。“吃饭了没有?”王娟接着问。
“吃过啦,我来……是想和你们借点钱,不多。帅也要结婚了,家里定煤的钱不够,想和你们借点。”老陈低着头说。
王娟把姐夫拉到屋里,“借多少,你说,哥”。
“两万,行吗?”老陈有点惭愧,“我知道你们也不宽裕。”
王娟走到里屋,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万块钱,递给老陈的手里。从妹妹家借来了钱后,老陈又去了妻子的两个弟弟家,几番周折,最后接到了七八万,老陈把钱卷在衣服里,抱着衣服坐车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老两口把钱藏在了柜子里。过年那会,大儿子跟着媒人跑来跑去,看了好多姑娘,可人家要么嫌家里穷,没有在县城买房,要么是因为兄弟两个不愿意,跑了五六十家,仅仅给媒人的烟钱就花了两千多块钱,大儿子实在不想去看了,老陈就劝他再瞅瞅。最后一家姑娘看上了他大儿子,老陈心里很是高兴,可是为难的是女方要押金十万,“我的娘呀,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呀!”老陈满脸愁容。可回头想想,现在不就时兴这个吗,不说远的,邻居那家儿子结婚,押金就给了人家二十万。老陈这样想想也就不再难么难受了。“国家政策是好的,结婚押金不能超过两万,可是这底下谁管这政策呀,该不是往高处要,要多少的都有,几十万的也有,没办法呀,你不给,别人不愿意。”老陈对妻子发牢骚,一脸无奈。妻子这几天也是愁坏了。
过了几天,老陈准备去送押金了,媒人跑了过来,对老陈说:“人家改口了,要十五万押金,少了不愿意。”老陈一下子软了,这没几天怎么涨价那么快。老陈跑回屋子里和妻子说明了情况,妻子也没办法,“去银行贷款吧,咱家借不了那么多钱。”
第二天老两口去银行贷了十万块钱,回到家赶紧把押金给了女方,生怕再往上加钱。“看好”那天,老陈去超市买了一大车子礼品,果子二十封,牛肉二十斤,羊肉二十斤,还有数十箱水果,牛奶之类的东西,总共花了快一万元钱。老陈把这些东西带到了女方那里,和女孩子的父母商量了结婚的日子。年头老陈就把婚礼用的东西备好了,正月初六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儿子要在这一天结婚了,婚车过来后,新娘下车要给钱,本来说好的给两万,可是给了两万还是不下车,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再拿三万来,不给不下车”。老陈急急忙忙跑到邻居家,过了好久才借来三万给了新娘。
婚礼那天晚上,新人在屋里热闹,老陈独自一个人走到房子外面,看着喜气洋洋的两层新房,又看了看夜空中闪烁的繁星,随后他低着头,一声闷响,老陈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