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半辈子,只尝试过去织一件毛衣,而且成功让它变成了永远的半成品。
当时刚上班,因为单位没有房子,只能蹭着跟我小姨一起住。天天晚上,我小姨一吃完饭便抱一团毛线,一边盯电视一边手持两根毛衣针在那虎虎生风。我在旁边看的热血沸腾,也有些眼花缭乱。瞬间觉得此刻我小姨已经化身征战沙场的穆桂英,只不过穆姑娘使的是雁翎刀,而我小姨用的是两根头已经磨的有些秃的毛衣针。
有时我小姨楼上楼下的窜门,也抱着她的兵器,还有那抱集美丽与荣耀于一身的半成品。常常有人夸她毛衣织的漂亮,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女人的话特别是已婚女人的话,多少有些令人怀疑。她织出一个新的花色穿到身上,总有几天家里访客络绎不绝,所以她会更频繁的满院子的窜门传授武艺。
我越发羡慕,觉得女人会织毛衣,简直是一件最最了不起的事情,其实这里也可以用“伟大”一词的。假如一个女人,这辈子不亲手织一件毛衣,简直对不起“女人“这个美丽的称呼。更让人后怕的是,我周围的那些阿姨们都会织毛衣。万一她们哪天心血来潮,以会不会织毛衣为标准,给自己孩子挑儿媳妇,我就惨了。
过了年我已经十九岁了,我可不想因为这种理由被闲置。再说我也不像个笨姑娘,所以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后,兴冲冲便跑街上买来半斤毛线。实话说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毛线,可真够让人头疼的,每一个漂亮的颜色我都想拥有,可最后只能忍痛割爱选择其一。磨磨蹭蹭挑挑捡捡各种纠结后,我带回来一包小清新的白色。
购置回原材料,便迫不及待央求我小姨,传授我这门女人独门功夫。我小姨大概觉得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安安稳稳呆在家里学习织毛衣,比在外面跟狐朋狗友闲逛让人放心。所以我一提出来她马上便允了,还热心肠的把她的兵器挑了一副送我,我小姨有一大鞋盒子这样的兵器,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木制的铝的,简直是应有尽有。
我的织毛衣生涯从此正式开始,当她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其实是不是这样的夜晚,我也记不清楚。权当一个这样的夜晚吧,坐在电视机前帮我起了个头的时候,我就在甜蜜幻想未来某一天,我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然后在一个拐角遇上我的白马王子,然后他的目光先停在我娇羞而肉嘟嘟的脸上,再移到我漂亮的毛衣上,然后我会无比腼腆的告诉他,这是我亲手织的,然后他很温柔的拉过我瘦若无骨的小手,发自内心夸我是多么宜室宜家的一个菇凉,然后我们一前一后逛马路。那时候不象现在随便在哪,都能光明正大的牵手。虽然他可能很想牵我的手,我也可能很愿意让他牵,但我们得躲避闲言碎语。
走在他旁边,我会很幸福的憧憬,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要让他穿上我给他织的爱心牌大毛衣,颜色我都想好了,必须是蓝色。但是当我以空前的热情,真正开始投入到这项工作中的时候,才发觉织毛衣这事,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好玩。首先它确实很累,我常常得低着头,还得认真记住哪一针应该往上,哪一针应该朝下。但是每次我低头摸索到眼花缭乱时候,那两根针便会不听使唤,还好我小姨会用眼睛的余光照顾到我,基本能做到防患于未然。
假如哪天我也想尝试象我小姨那样,边瞅电视边织毛衣,唯一的结果只能是拆掉重来。如果那天刚好遇上我小姨心情不好,比如她在外面受了哪个无名鼠辈的气,我还会白捡来一顿骂。
有一次我小姨籍着一腔无名之火,把我的半成品抓过来便强拆了几圈,我只能一边哭鼻子抹泪,一边忍气吞声的一针针又给串上。那件可怜的半成品,被我织了拆拆了织,白色的线很快就变成了脏兮兮的灰色。因为拆的次数太多线也没有了弹性,织出来的每一针,都象迷路的小蚯蚓。那线因为反复在手里摸来摸去沾了汗又沾了灰,再经过数次的拆,早已经脏的不成样子。
因为常常织着织着便要请教我小姨,渐渐她也有些不耐烦。在她抱怨了几次:“这么简单还要天天问!”。我决定一个人藏到我睡的那间小储藏室里独自摸索,这样不管织出来是好是坏,总不会再挨批评,也减少了无端被暴力强拆的风险。但是这样惨淡的孤单的经营,却越来越让人看不到希望。我的那些美好的愿望也一天天被现实磨灭,我再也不想亲手织一件爱心牌送给谁谁。
终于有一天,这个梦想彻底灰飞烟灭。在我织到一半应该分胳肢窝的位置,我小姨提醒我试试大小,然后我在我小姨的帮助下,很谨慎的把那件已经无法让我,再产生任何兴趣的半成品往身上套。结果在我们尝试了数次之后,不得不承认,小了!确实小了!
多么残酷的现实,多么痛的领悟,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却不是你想要的!我当时真想一剪刀绞了它,我觉得它浪费了我所有的心血,还占去了我大部分的娱乐时间。而且为了织这件毛衣,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已经颇多怨言。因为我不能陪他们吃饭、闲聊、帮他们追女朋友。更惨的是为了织这件半成品,我的两根手指头已经伤痕累累,而这一切的一切换来的竟然是穿不了!
现实真是让人火冒三丈!从此把那一堆半成品一骨脑塞进了柜子。我的绝无仅有的一回“爱心牌”的梦,到此画上一个不标准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圆。
几年后,我从小姨家搬走,在柜子里又看到那件黯淡的缩成一团的半成品,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但是我已经没有信心,再尝试给自己或是给他人,亲手织一件毛衣。幸运的是我的他,从来没有因为我不会织毛衣嫌弃过我,更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跟我一样,不会织毛衣的婆婆。
有时我从路上经过,看到在树的荫凉下,安静织毛衣的女人。阳光像碎钻撒在她的身上,每一针都像蝴蝶飞舞。
便想未来的某一天,也许我会再次拿起毛衣针。坐在温暖的炉火前,坐在他的身旁,安安静静的织一件毛衣,给他或是给自己,那样的场景美的一定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