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夜空,轻巧的屋檐,檐脚处挂坠着的是晶莹的水珠,被檐下的灯笼照应成像石榴一般的红的透亮。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的响了一路。路两旁是堵满是爬山虎的高墙,墙那边是隐约可听的热闹,这是要去哪呢?
突然身后的他一个踉跄,我的头不受控制的往下掉,看到他的青衫被水溅湿得一块青一块黑的,这么急吗?到底去哪呢?这时再往下一看,看到潮湿的青石板路上的坑坑洼洼都蓄满了水,每个水洼里都有一个淡黄色的,圆圆的,发光的,月亮。
哦,又是一年中秋了,不知又是赶往哪个大户人家。没办法,他去哪,我就去哪。谁让我不能问也不能说啊,忘了说,我是一个提线木偶,还是个有思想的提线木偶,也不知道是从哪天起,我便可以感知这个世界的存在了,好多年了吧,入眼第一人,陪伴至今都是他。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做一个旁观者,来观察世界,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也默认我的存在。不用担心我知道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用担心我会看透他们的内心,不用……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木偶,不会问不会说不懂喜悲的木偶。当他们孤独时,会来我这找寻快乐,以此来减少他们的悲伤;当他们热闹时,也会来我这寻找开心,以此来增加他们的开心。这样的体验挺好的。
同时也没有那种对世界不公的抱怨埋怨,抱怨为什么我是个木偶?为什么会没有自由,只能在别人的控制之下舞动?因为身而为木偶,我的一生就是个木偶,难道还要想着像马一样驰骋?像鹰一样翱翔?像鲸一样深浅?没有他们那样的形态体质,就没想过要和他们一般骄傲。
我只想简单的做个被他操控的木偶,在他的灵动的手的拨动下,舞动四肢,做出伞舞,解衣,弃蛇,拔剑这些动作,我喜欢他素静的手,不过他右手食指内侧与中指外侧位置都有一个烫伤的疤。听到台下响起的掌声,听到看过的人对他夸赞我,做工精致,活灵活现,我的内心是得到了满足的;听着别人说他演绎精湛,功底深厚,我也是欣喜的,盘玲声清脆,帷幕间灯火幽微,我和他最是天生一对。
所以啊,尽管是没有自由,不能自主控制,离开了他就不能有任何动作的我只由他来支配。他一牵我如舞翻飞,他一引我知懂进退,苦乐都跟随,举手投足之间不违背,将温柔,谦卑演绎成绝对。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内心独白还没完呢,他就抬脚带我迈入了一个火红的世界,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红的绸布自然下垂,火红的戏台搭在中央。
“先生,您来了,那我们可以登台表演吧。”
“好,开始吧。”
我被他牵上了台。在南音泉州方言交织的说白念唱中,在小唢呐,南鼔,锣等乐器合奏的《缕缕金》中开始了我的“嘉礼”戏,给台下的观众送上嘉礼。
“娘亲,我想要那样小人。可以给我玩吗?”这奶声奶气的宛若黄莺的嗓音,被中秋的风吹进了我的耳朵里,是谁?
我不由自主的想侧头去看,所以当他灵活操纵我往那个声音的方向去时,我迫不及待的去找寻那个身影。是她吗?隔着屏风上的丛丛芍药,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小姑娘,旁边还站着两个刚及笄的丫鬟。
在一片掌声中,我才反应过来,“嘉礼”戏已结束了,这是我第一次心不在焉的表演,尽管是他牵着我,我才能表演给人看,可是我以前的每一场表演都是用心了的。是因为她吗?
“先生,你表演的嘉礼戏十分精彩,让人看得沉陷其中,这悬丝木偶舞枪弄墨,把盏挥扇,动作舒展自如,可见先生功力深厚啊。”
这轻柔的声音传过来时,他正在拆除我身上腹笼部分的两根丝线。我的脑袋低垂只能看到一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还有便是乳烟缎簪花绣鞋,旁边是……还没看完。他的手便顿住了,将我轻轻的放在他的背囊上后,站直身子,两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附其上,而后行了一个揖礼。我能看到食指中指相叠,也不能掩藏的疤。
“夫人,实在是谬赞了,愧不敢当。”
“先生谦虚了。”
“娘亲,娘亲,我想要,你就给我吧。”
“夫人,令爱十分可爱。”
从听到那句熟悉的娘亲开始,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夫人旁边的那个小可人。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编成了许多条又细又长的辫子,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一张粉脸如蜜桃一般,漾着笑意的眉眼虽还带着稚气,却已是如画的模样,狡黠的眼睛,一闪一闪更显灵动,一对小酒窝均匀的分布在脸颊两侧,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可爱如天仙。她的两个小酒窝真的像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让我喝醉了一般。不然我怎么会产生“我为什么会只是一个木偶”的疑惑呢?不然我怎么会希望我能控制自己的四肢呢?希望自己能有自由呢?
“是这样的,先生,实属唐突无礼之举。。我家小女看上了这做工精致,活灵活现的悬丝木偶。不知先生是否能割爱?”
“夫人,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先生,这木偶不是您的吗?还有谁可以决定呢?能帮我问问他吗?我家小女着实是喜欢,缠问了我一路。”
“好,我问问。如果他不愿意,那小生也没有法子。”
“麻烦先生了。”
我内心突然浮现出来不安,同时也有一丝欣喜。只见他那修长的手又将刚拆下丝线装上我的腹笼处,将胸腔处的丝线装上,所有丝线装完后。他牵引着我,做了一系列动作,这是我每天都会重复的动作提、拨、勾、挑、扭、抡、闪、摇。还听到了他轻轻的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看着笑容满面,满心期待的她,我想要天天看到她的酒窝。可是我看着朝夕相处的他,我又有点不舍。我应该是愿意的吧?
“夫人,给,她同意了。”
“娘亲,它是我的了吗?”
“先生,好生有趣。实在是谢谢先生了。”
看着那妇人将我从他手中接过去,蹲下身子将我递到了她的怀里。她十分开心的把我抱在怀里。
“是你的了,快来谢谢先生。”
“谢谢先生。”脆生生的声音通过她胸膛的起伏传到了我的耳里。
“谢谢先生。”那妇人微微福了一个礼。
“不用谢,是她自己愿意。”
“娘亲,走吧,我们走吧。”妇人微露歉意,牵着她走了,又坐回来原来那个屏风后面。“娘亲,你看它的脚被烧焦了。”是在说我吗?
一个管家模样的小厮跑过来,“先生,这是你的酬金,麻烦你了,下次还要劳烦先生。”
“不麻烦,不麻烦,不过下次应该不会表演了。”
透着屏风,我看着他收拾行李,右手将那个拿福袋装着的酬金,放进了背囊。抬脚走出了带我进来的大门,只有那一角青衫在我眼前晃荡,身似浮云,心如飞絮,空一缕相思在此。
“它为啥不会动啊?”
“你又不是木偶师,自然不会操控它。”
“它的线都缠在一起了,解都解不开。”
“不好玩,不好玩,不要了。”
“孩子的喜欢来的快,去的也快,夫人你就随她吧。”
“行了,放置杂物间,和那堆旧物一起,到时候拿出去分给那些乞儿吧。”一双满是厚茧的手,将我拿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我的上头压着的是一个拨浪鼓,旁边还有个陶哨。过了些时日,咦, 有光。外头好像慢慢开始热闹起来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杂七杂八的声音开始冲击着耳朵。“哎,哎,这家又送东西来了。”“我想要那个。”“别抢我的拨浪鼓。”有人将我拿起来,四处翻转看看,摸了摸我的脚,扯了扯我的手。“这是什么东西啊?好奇怪啊,不要。”又将我扔回了那堆物体里去。陶哨被人拿走,拨浪鼓也不见了。“走了,走了,可以收工了。”“哎,还有一个没处理。”“没事,丢了不就行了嘛,反正又没人要。”“说的也是。”
“啪”我就咕噜的打了个滚,瘫在了地上。
我的额头挨着地,只能看到一只小蚂蚁在那个地缝里撞来撞去的前行。突然一双温润的手将我翻了个面,让我看到了光,也看到了那食指内侧与中指外侧的疤。他慢条斯理地将我身上打结的地方解开,轻轻地把尘土拂去。
他将我放置于箱笼中,而后像自言自语般说到“我小时候能看见鬼,一个雪夜里在一座荒寺里遇见一位手里提着木偶傀儡的老翁,这老翁白发衣衫褴褛,但是他的木偶却制作精良,活脱一美娇娘,眼和睫毛都挂着泪珠,让人见了心生怜爱。”说到这他顿了顿,右手将箱笼左肩带往上提了提。
“后来外面风雪更大了,我们两人便坐着一起烤火,听那老人便自诉道:‘年轻时喜欢看木偶戏,为了学习钻研木偶戏耽搁了时光。学会时,年龄也大了,但是对此也更加坚定,于是便以木偶戏为职业,虽然自得其乐。却也是一生漂泊,居无定所,没有伴侣,唯一陪伴的就是这木偶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关于木偶的事,只觉得故事有些熟悉,却也想不出缘由。
愣神之时,他又继续说道“那老翁一边流泪一边讲述,我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安慰他,恳请他演奏一出傀儡戏,于是他提着木偶在三尺红布前表演起来。老翁,吟唱悠扬,木偶,顾盼神飞,画的虽是悲伤的妆容,却也美丽绝伦。表演完后,老翁抱着木偶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可突然之间却又愤怒的说:‘我这一生落魄,都是被你所误,天冷了连衣服都买不起,贫寒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如把你烧了算了。’话音未落便将木偶扔进了火里。我没来得及阻止,把那木偶从火堆中拿出来时,她已经被烧焦了一只脚,痛心十分并未顾及自己的右手烫伤,所以烧伤的痕迹遗留至今。当晚入睡时,半醒之间见一木偶慢慢站起来,悲凄的对着老翁,作揖,行叩拜之礼以示告别,而后对我行了万福礼以示感谢,仿佛活人一般,笑着淹没于大火之中。”
“次日,醒来之时,那老翁已经离去,并未带走他的木偶。那木偶还如昨日我抢救下时放置一般躺在我的右臂处。因着昨晚睡觉的那个梦境,我生出了想要学木偶戏的念头,后来……”
后来的故事我知道,那好像就是我最初有自己思想之时 ,他抱着我来到一处幽静的红墙院外,碧绿的斑竹修长的生长,少许竹枝牵扯着竹叶伸出墙外。红墙尽头处青灰色的门大打开着,他跪在门外,对里叩拜“先生我想学艺。”
余少能视鬼,尝于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鹤发褴褛,唯持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时云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技,既年长,其志愈坚,遂以此为业,以物象人自得其乐。奈何漂泊终生,居无所行无侣,所伴唯一傀儡木偶。翁且言且泣,余温言释之,恳其奏盘铃乐,作牵丝傀儡戏,演剧于三尺红绵之上,度曲咿嘤,木偶顾盼神飞,虽妆绘悲容而婉媚绝伦。曲终,翁抱持木偶,稍作欢容,俄顷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吾止而未及,跌足叹惋。忽见火中木偶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没于篝焰。 火至天明方熄。翁顿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
――引自《牵丝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