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沁儿与李太虚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发觉他身上有着一种大智若愚的高深莫测,说不上来具体如何高深,像是龙游潜渊,刚有些行迹可查,转瞬又无影无踪,教人捉摸不定。
便如那气运之子,本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后知后觉的呆愣子,偏偏有那大道眷顾,往往与其争夺机缘者都没落个好下场,而他自己总能找到千万种理由全身而退。
这或许便如野本修仙史志中所记,在气运之子的世界里,其余旁带者都不过是为了成就其证道契机而存在的。
难道我所存在的意义便是如此?
难道他此番劫难也在算计之中?
一位是待自己如兄似父的人魔屠武大帝,另一位是自己动了凡心的人界爱人。
不论哪方应劫,最后能够独占这具强健身体的,她都没有理由高兴或悲伤,又或者说该替谁来高兴或悲伤?
露沁儿目瞪口呆的听着李太虚天马行空的说法,更觉他身形伟岸起来,不禁仰头而视。
透过那滚滚云团,一瞬间似乎灵魂脱体,猛然冲至天心,如被吸入不住摇曳的光阴漩涡之内。
穿梭过五光十色的隧道尽头是一道白色强光,强光之后豁然遁入一片虚无的星球之海。
在那浩瀚的宇宙星海中,在那天外天之外,仿佛有一双天人之眼,绽放出教人不得直视的刺眼光晕,正俯瞰着这里的一切。
似乎在告诫世人,不论是手中子,画中仙,还是书中人,都应该本本份份,按轨迹而行,胡乱揣度浩荡天威可不是尔等下界刍狗所该有的大道。
“五十…”
李太虚一言骤然将她自无尽星海中拉了回来。
露沁儿恍了神,涨红了脸,心有余悸般大口喘着气,好像命运也把控在天人之手,身不由己,肆意玩弄。
“五十…你刚刚怎么了?”
看着露沁儿近乎窒息的痛苦表情,李太虚慌乱之下顺着她仰望的方向看去,却是霎那间乌云翻腾,遮蔽天机,看不出任何异状。
不论是甘于平庸默默无闻的山野村夫,还是争权夺利,以求闻达于天下的王侯将相,所行皆在其命中,最后都不过是一具枯骨,荣辱皆空。
修行之人,举世皆凡,唯己不凡,拥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向道之心,方能命由己造,解除在人界的桎梏。
若是道行不够,心境不稳,又肆意牵扯因果,极易在大道上惹来无妄之灾。
露沁儿被他握紧了手,垂首低眉,喃喃念道:“没事,是我自己愁思乱心,杞人忧天了,想必李公子吉人天相,自有神灵庇佑…”
李太虚搔了搔头,嘿嘿一笑,有些脸红的自夸起来:“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我向来运气都是不错的,就像上次差点丢了性命,最后还因祸得福。
所以相信老天,做好人总不会错的…”
“我看你是傻人才对…”
露沁儿小声嘀咕一句,想若是李太虚当初居心不良,也如那群卑鄙肮脏的渔夫,乘人之危,又或者待自己不善,说不得法力一复,他也会沦为剜心勒颈的下场。
正是李太虚的善念救了我,同时善因结善果,这才让我对于人族第一次看到了希望,放下了杀心。
但又因此善果让我在李太虚身上找到了纯粹灵体,最终得以让人魔成功寄宿。
这样说来,我岂不是恩将仇报,善因非但没能结成善果,反而给他带来了灾祸?
说他是傻人,那是因为李太虚从前被他大师姐利用,哪怕谎言再是拙劣,他也甘心受蛊。
如今自己也在拿他的身体作为延续魔门之主的香火,而他却依旧像是浑若无事的呆子一样,使得露沁儿一颗向恶的道心瞬间索然无味,不进反退。
“做傻人也好过做坏人,傻人行善积福,坏人造恶累灾。
我们家乡的教书先生说过,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五十你放心好了,我打小就不为恶,哪怕被人欺负了都不会心存怨念,相信福祸自有天意…”
露沁儿没来由有些生气:“你那叫窝囊,正是有你这样的烂好人,这世间的坏人才会更加肆无忌惮。”
“会吗?行善积福,造恶累灾,后果不都是自己决定的吗?”
李太虚助纣为虐的行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加速了福祸的降临,就像古楼小镇上嚣张跋扈惯了的街痞,恶无所制,最后积恶越来越大,物极而反,不知惹上了哪家更为凶恶或是更为正义的势力,给抛尸街头了。
是腐水便让它发臭,是清水便让它留香,李太虚这种人的存在,是一种催化剂,只是自己不喜欢参杂其中,像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旁观视角,因果不加身。
待那福祸到了一定程度,自有天道来执行善恶之果。
露沁儿默然,寻思世间总有路见不平而拔刀相助者,倘若拔刀者未必是我,但让路更显不平,促使拔刀生者则必然有我,由此不平者,拔刀者,皆为我生?
“好以坏而名,善以恶而彰,李公子是好人,五十自然便是坏人了…”
李太虚听露沁儿自顾一说,随后被她甩开了手更觉讶异,呆了一会儿又急忙解释道:“李太虚是傻人,五十也不是坏人,为何好好的要非此即彼?”
谁知露沁儿却是表情冷漠,态度决绝道:“你我本是善恶两途,莫让小情小爱失了彼此道心,往后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不待李太虚开口,露沁儿忽地纵身后飘出数丈,双手虚合,结十二品灭世黑莲魔祖印。
李太虚错愕之间,只见四方天地立时一黑,一团水纹成化一只巨手将自己控在掌心。
恶魔符文以黑莲为舟,在掌中经络流动跳跃,不住加持秘法,阻隔了所有灵气,自成天地,犹如进入另一个虚空,幽暗深邃,有着吞噬一切的魔力。
原是今日已到了人魔屠武大帝与露沁儿约定的最后期限。
这段时日人魔元神潜藏在养神椅中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同时让二人好好做最后的告别。
毕竟一个是如亲闺女一般信任的贴身坐骑,另一个无形之中也算是自己的续命恩人。
人魔屠武大帝虽是魔道中人,但也懂得如何收买人心,对二人仁至义尽,也好让露沁儿重拾道心,继续死心塌地追随自己。
露沁儿此前郁结难解,始终不知在李太虚和主人屠武身上如何取舍,不巧方才神魂出体,撞破天机,故而顺乎大道,以恶证善。
李太虚哪里懂得其中玄机,此刻看着世上唯一的亲人五十正站在对面向着自己双手掐诀,像是在降伏妖魔一般,不禁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
“五…五十…”
他竭力嘶喊出露沁儿在自己记忆中的名字,手脚也猛力想向她靠近,奈何黑莲大阵已成,虚空下方黑色的血海沸腾。
李太虚手脚被无数条血线缠绕,托拽着冉冉升向头顶天心位置。
随着露沁儿不住变化手诀,黑莲显化成的黑色血手,最后五指扣拢,紧紧将他拽在掌心,不漏一丝生机。
“对不起,李公子,我不叫五十…我叫露…露沁儿…”
在李太虚视线最后透过血手指的缝隙时,露沁儿听着他呼喊声越来越细微,终于忍耐不住,那张决绝的脸庞上滚落下两行热泪。
心气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的她,望着眼前虚空中的血手,颓然坐地。
一想到李太虚那清澈而又教人心疼的眼神,露沁儿便又泪水不绝,口中不断喃喃自责道:“对不起,对不起…”
人魔屠武大帝的元神曾尝试过多次,但每当黑球欲要吞没李太虚的小白球时,总会有股无形的力量将自己排斥开来。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觉得像李太虚这傻小子的至纯灵体世间罕有,最合理的解释莫不就是野本修仙史志中所记的气运之子?
若然如此,天地气运尽数加在其身,即便是那天界神仙,道祖佛陀在这方天地里也奈何不了他,这便如是棋中子,画中仙,书中人,所有生灵的命运在此方天地皆为执掌者所操弄。
虽说这种传闻不知真假,哪怕是真,一方天地亿万生灵,便单单选择让自己来撞这机缘还是劫难不成?
人魔屠武大帝自信自己还没衰到这番田地,可又想到自己明明修到了武道圣人的止境,却还抵抗不了那九天雷劫,心中一直委实不解,如此一想,更觉头皮发麻。
然这身躯毕竟还是李太虚的,自己元神如是长久寄人篱下而不得安稳下来,最后的结果一样是魂飞魄散。
本以为露沁儿替自己寻得了上好灵体,没成想好过头性质便也变了,踢上了铁板,骑虎难下,哪怕是不惜借助魔道的黑莲大阵来压制对方元神,也得将其吞下去。
可这阵法也只能由知情者露沁儿亲自来主持了,幸在运转此阵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同在,且有隔绝灵气之效,不为外界修士所察。
露沁儿不费时间便将李太虚囚禁于黑莲的虚空中,颓然坐地,多是精气涣散神意失守,而非力竭所致。
这本是她身为魔道中人的分内之事,但此时心境却大受冲击,修行者凡在关要节口,能不能破境或是跌境,往往一个稳字定高下。
是以很快露沁儿收敛心神,盘膝凌空漂浮,两手以手背随放在腿上,掌心朝天,仿佛方才的心境波动与己无关,干脆利落的斩断一切愁绪。
不多时,露沁儿的面前便生出一枚松果型光团,随后迅速涌入她的眉心,融为一体。
由此露沁儿破境成功,跻身化神地仙境,额头也隆起两只小拇指大小的树杈触角,大有走江化龙的趋势。
正当她深调气息,双手缓缓下压之时,忽听得身后一阵偷偷摸摸的细碎脚步声响,大惊之下,厉声一喝:“是谁?”
怎料那人止了步子,吓得半天也不敢再有动静。
露沁儿寻思此黑莲大阵阻隔了所有灵气,在此地阴堡中还有谁有这么大能耐能够寻觅出虚空缝隙而入此天地?
转念一想,此阵只对修士有效,若是凡夫俗子,反而以肉眼凡胎便可将此秘境瞧个一清二楚,是了,是她。
“善大小姐,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露沁儿以背相对,眼下境界刚破,需要好好温养天庭窍穴,不宜牵神动气,免得崩裂心境,遗留患疾。
不远处躲在苍凉古树之后的慌乱女子,犹如惊弓之鸟,撞破玄机。
“你…你杀了他?”
这女子正是地阴堡中唯一的俗世中人善子媚。
她本成了无根浮萍,跟随李太虚一同入堡,狐假虎威,倚着人魔屠武的关照,大小妖魔予其方便,在此地衣食无忧,倒也安逸。
哪知贼心不死,物用不尽,受了财欲魔种蛊惑后,依然觊觎着圣殿内的黄金美玉。
只是私自不得进殿,多在两仪四象山中晃悠,恰逢上了露沁儿与李太虚徒步幽会,便有此一事。
善子媚见露沁儿使了魔道神通,尽然将李太虚封进了恐怖血手之内,惊愕之余正欲逃命,却突然被喝止住。
其中关窍一时不得开解,只能强作镇定,转而笑道:“五十妹子,咱们素来无冤无仇,这呆子惹了你不高兴,杀他便是,你只当啥也没瞧见,我绝对守口如瓶…”
露沁儿对这俗不可耐的善家小姐本就观感不佳,如今再听其落井下石的言语,更是厌恶至极道:“你这人生性凉薄,李公子本是你青梅竹马的同门师弟。
你若是仗义执剑替他复仇,我兴许还会敬你有几分武夫侠骨放你一马,不料本性难移…”
她说着眼神中流露出身为魔门中人丢失已久的凶恶气息,重重嘀咕道:“人族,果然都是狼心狗肺,卑劣不堪的下作族类,统统该死…”
善子媚实在猜不透这妖女的想法,但自知不是敌手,只道是她在顾忌自己与李太虚从前的关系而有意作伪,是以继续与之周旋,舔着脸笑道:“哎呦,五十妹子,这呆子虽说与我师出同门,但我压根就瞧不上他,他的死活本就与我无关,我更犯不着将今日之事诉诸他人来给自己找麻烦,这点你绝对可以放心…”
谁知露沁儿听后冷哼一声:“我自是信得过你的冷漠无情,但往往死人更加可靠…”
善子媚闻言不觉后撤两步,立刻躲在一株十人合抱的古槐树后,想这妖女软的不吃,今日反正是死多生少,那便侠肝义胆一回,将自己的猜测颤声喊出来:“你…你这妖女好大胆,竟敢陷害人魔屠武大帝,是不是在帮你的情郎故弄玄机?
若是如此,念在我与他同门之谊的份上,更没理由让我做死人…”
露沁儿本想这女人薄情寡义愚钝庸俗,将之叫出来以金钱封口,亦不负李公子生前所托善待他这位大师姐之愿,却不想她出言刻薄,又自作聪明的妄断天机。
不论最后是人魔凭借黑莲大阵壮阴抑阳而稳操胜券,还是人算不如天算的气运之子,以善证恶重获新生,都不能留下她这颗求道路上的绊脚石。
故而露沁儿面布阴云,凶相毕露,恶蛟抬头,口吐云雾道:“如果惹了我不高兴便也算得上杀他的理由,那今日我很愤怒,这个理由足够杀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