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的维罗妮卡决定去死。死亡的念头在她心里由来已久,这次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她下定决心要去死。她的生活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倘若她真的自杀成功,一定不会有人能调查清楚她自杀的原因。
维罗妮卡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她也曾经是人群中的一员。她也像他们一样行走如风,只为赶上快要迟到的约会或工作。可自从上个月辞职以来,她便没有出过门。辞职之前她在一家企业做文员,每天朝九晚五,有固定的薪金和假期。每次当她走入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格子间,看到端坐在电脑前飞快地敲打键盘的同事时,她便总能想起以前在纪录片里看过的养鸡场的镜头。为了节约空间,提高产量,人工养殖产的鸡笼都被做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隔间堆起来,就像集中营的囚房,一层叠一层,每个小隔间刚刚好容纳一只鸡,一只鸡从生到死便只在这方寸之间度过。不同的是养鸡厂里都是嘈杂的鸡叫声,而格子间却十分安静。她递交辞职信的时候老板显得很惊讶,但并没有说什么。维罗妮卡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姑娘,工作勤勤恳恳,无大错但也没给谁留下深刻的印象。辞职之后,维罗妮卡就彻底与外界断联。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人,这是人临死前都会做的事-回忆自己的一生,尤其是童年时光。维罗妮卡出生在一个落后的南方小镇,父母亲都在本地生活了一辈子,除了旅游,很少离开自己的家乡。然而少女时期的维罗妮卡却一直盼望离开这座小镇。她爱家乡的风景和食物,也喜欢家人的陪伴。可是她的家乡,和她的父母一样,过于保守,谨小慎微,无法容纳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维罗妮卡并不是一个激进的改革者,但是在她父母的眼中,她从小就是个怪胎,见人总是怯生生,也不爱和同龄的女孩子出去玩,每天埋头在书本里,仿佛那才是真实的生活,而现实生活是虚幻的。他们担心她会患上孤独症,对于这个闭塞的小镇来说这是一件令人蒙羞的事情。但这不是事实,维罗妮卡其实十分健谈,但她有点早慧,她的想法在她的小伙伴看来总是天马行空。相对于她口中的科幻的故事,她的朋友更喜欢关注电视剧和游戏。她的父母亲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女儿喜欢关注教科书以外的东西,为什么她喜欢对着电视看外国电影。他们没有上过大学,但他们都希望女儿能上大学,这样才能找一份好工作。维罗妮卡从小就喜欢听学校的老师讲外面的世界,那里每天都有新发明和新发现,而不像这个小镇一样一沉不变,让小镇的人们都变得食古不化。维罗妮卡顺利考到一所北方的大学,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毕业后,她就留在当地工作。
远离工作和人群让维罗妮卡觉得无比舒心。没有了无休止的电话和邮件,她终于可以和自己的心灵对话。每日晨起锻炼,阅读,让她的身体和精神无比轻盈,可是她仍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好像有一个猛兽住在她的身体里,一点一滴消耗掉她的幸福感。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幸福。
她跟朋友讨论过关于幸福感缺失的问题。“你一定是太孤独了,”他们说,“或许你该找个男朋友。”关于找男朋友的事情,维罗妮卡仔细思考过。她从来没有真正抗拒过寻找另一半,但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她喜欢一个人生活,不喜欢他人的介入。因为这点她没像同龄的女生一样加入各种社交圈,寻找优质的另一半。她也读过关于灵魂伴侣的书。神把人的灵魂拆成两半,所以每个只有一半灵魂的男男女女才会终其一生去寻找灵魂伴侣。倘若世间真有灵魂伴侣,她相信她的灵魂伴侣一定可以填补她空虚。但在灵魂伴侣没有到来之前,她并不急于去寻找,她要珍惜现在这份孤独。孤独往往能创造美好的东西,譬如诗和音乐。
不过她确实开始思考她的不幸福感是不是由于孤独造成的。自从她有经济能力独自租一间公寓以来,她就渐渐和之前合租的朋友断了联系。他们偶尔会在社交平台上留言,发表自己的心情,却很少见面聊天,打电话也少了。维罗妮卡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朋友三两,知己一二。年少时的经历让她对交友没有多大的兴趣。那时她踌躇满志,涉猎广泛,恨不得把她从报刊书籍上探寻到的世界分享给所有人。可是每次当她兴致冲冲地讲了一大堆时,却发现根本无人在听。渐渐地,她不再跟别人分享她的所思所想,包括她的父母。要是父母亲知道她每天都在思考这些不实际的东西,一定会为她的学业担心的。她只好自己拨出一个天地,经营她的第二重生活。她也很少跟父母联系。她害怕父母看到她身上还有孤独症的影子。多年来父母已经很少提他们的这种担忧,但是维罗妮卡知道,在他们的内心,仍然充满了恐惧。他们是爱她的,这毋庸质疑,所以他们才担心女儿这种长期单身的状态会让她难以找到幸福。每次电话沟通时,他们总会忍不住问起女儿的恋爱情况,当得知女儿还是单身一人的时候,他们的心口好像被扎了一针。一直以来到大学毕业前,他们只关心女儿的学业情况,当开始关心她的终身大事时,却发现为时已晚。他们的心里总是有愧疚的,虽然一直担心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但总还抱着侥幸心理。家庭教育虽然不成功,但这些年的学校寄宿生活该让她懂得怎样和他人相处,尤其是男生。
她固然会感到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的常态,人人都会孤独。可是她也享受孤独。只有孤身一人时,她才能尽情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可现在即使是阅读,看电影,听音乐,品尝美食,都无法让她感到幸福,她甚至对这些东西已毫无兴趣。她清楚地知道年少的自己为什么会有死亡的念头。那时的她对生活充满希望,渴望去探索外面的世界,可她的身体和精神却被限制在一个地方。她被迫应对每天的琐事,家长里短,流言蜚语。被迫和一群意见不合者待在一起,假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那种压抑而无助地生活让她看不到希望,她觉得等不到自己长大便要淹没在俗世中。而现在,这种不幸福感又缘何而来呢。她已经彻底和过去脱离,也不再介入他人的世界,她已经不需要再逃避。或许,这么多年她一直试图摆脱的生活,才是她内心真正的渴望。她渴望有人能理解她,包容她的不同,甚至是缺点,她渴望成为一个大众情人式的人物,人人都喜欢她,听她讲话。可现实中的她却永远也无法融入一个个小集体,不管她怎样试图了解他人,讨好他人,她和他们之间永远像有着一个鸿沟。她踏不过去,别人也过不来。有时候会有些人觉得维罗妮卡很独特,试图接近她。维罗妮卡如遇知音,也会尽量表现自己。可是一段时间的交往过后,他们便会失去兴趣。他们在维罗妮卡身上挖掘不到其他新鲜点,也无法理解她的世界,这样的友谊通常维持不久。维罗妮卡觉得很失落,虽然她心里不会承认,但是她早已明白,她不是一个很酷的人,她缺乏一种魅力,而这种魅力她永远无法了解。她不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人,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妈妈说她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确切来说,她应该像几岁的孩子。因为在她十几岁时,她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交友技巧拙劣。所以她选择了逃避,逃避一个她不了解的世界,躲进自己的舒适圈。即使书籍和电影让她感到放松,一切可以掌控,可是她仍渴望外面多变的世界。
维罗妮卡就这样从一个古怪的女孩挣扎着长到二十五岁。美好的二十五岁,她曾设想的一切都在二十五岁发生。可是二十五岁的她,仍然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少女时的她虽然迷茫,痛苦,但是仍有父母的庇护,同学和师长的关心。然而二十五岁的她,作为一个成年人,却几乎成了一个隐形人。她是社会大机器上的一个螺丝,今天她怠工了,明天就会有别的更好的螺丝顶上去。她很快会被丢弃,遗忘,一如书中提起的平民大众。她终将只存在于一个笼统概念里。也许这才是她决定去死的原因,不能承受生命如此之轻。她以为放弃一切情感就可以获得心灵的自由,然而没有情感的负重,她就像一个没有牵引的气球,飘飘荡荡没有归宿。
她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梦想,那时候她常仰望天空,渴望探索宇宙的秘密。然而现在,她却很少看到星星。生活在大城市,星星是那么遥远。只有万籁俱寂,灯火俱灭之时,星星才像小时候一样那么清澈,那么闪亮。然而即使她能等到午夜,她也很少抬头看星星了。生活让她学会了只关注眼前的生活和自身的痛苦,她没有别的心力去关注生活以外的东西。
她选择的死法很简单,却也很考验决心。她决定饿死。在决定饿死前她想过很多方式去死。比较普遍的像割腕。割腕的情节经常在电视剧中上演,可这却不是最好的死法。因为有很大的概率,人们根本割不到桡动脉,只会出一点点血,然后留下一道丑陋的伤疤。割腕是给哗众取宠的人准备的。其他的譬如跳楼,卧轨,都太大庭广众,不太适合维罗妮卡的气质。然而饿死,却只是给决心去死的人准备的。但凡决心不够大,都会在中途停下来,毕竟人很难对抗本性。只有那些虔诚的信徒,在以身侍奉神灵时,才有以坚定的信念断食羽化。维罗妮卡想挑战的正是这种死法。这种死法最艰难,也最灵活。倘若死的意愿不够强大,她仍可以挽回。
直到决定去死的那一刻,维罗妮卡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去死,也许正如她不知道为何要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