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么几件事,在阴雨的天气你会想起它们……
沃森看着这处新立墓碑上的文字,他回味思考着字里行间的情感,并觉得那种对生前种种遗憾的表达简直要从石碑里溢于出来。
良久他默默把手揣进肥大的衣兜,可旋即又发现那里早已经被杂物填满。他只好又悻悻把手不自然的垂在身侧。
沃森是这里的守墓人。
他做守墓人的日子已经很久了,久到他本身散发的气息都要和这片墓园融为一体。
“愿主宽恕你的罪。”沃森熟练的从嘴里吐出告词同时他抬起手臂在胸口轻划三下。
其实沃森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只是学着牧师的动作告慰死者。
这里是政府在贫民区设立的公益性墓园,来这里安葬的人大部分都没钱请真正的神职人员来做祷告。
葬在这里的人都是这座城市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活着的时候大都居无定所,死后更是很少有人能留下一块墓碑,大部分人的尸体会被集中在一起焚烧,然后共葬在同一处墓室里。
沃森确信眼前的家伙是他们中较为幸运的人。
在墓园工作的日子让沃森养成了一个阅读墓碑的习惯。他再次看了一遍那意味深长的墓志铭,俄顷转身缓缓离开。走的时候沃森脸上再次挂满悲伤,他不认识这墓的主人,可他的表情依旧那么的悲伤,悲伤到好像躺在墓穴里的应该是他自己。
回到自己的小屋,沃森神情疲惫的瘫坐在那里。今天的工作让他感到繁重,细想来他已经很老了,他坚信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躺在这片墓园里,和自己曾经看守的一切一样最终归于平静。
想到此处沃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烂的卷烟盒,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它,里面并没有香烟,有的只是一张褶皱发黄的旧照片。
看着照片沃森的眼神逐渐迷离,他手指摩梭着照片心中百感交集。照片上有些模糊的人影,笔挺站立的先生,温柔正坐的女子,以及女子怀里抱着的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孤独是致人死亡的毒药。”老沃森眼神浑浊嘴里喃喃自语道。
“唯有死亡是公平的。”声音悦耳动听的女声回应了沃森的呢喃。
沃森被吓了一跳,那声音空却带着引人沉醉的魅力。即使已经见识了墓地众多诡异事件的他仍旧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吓了一跳。沃森猛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同时右手已在桌上摸索防身的武器。
“你好先生,我……”女声似要做自我介绍,可她看到眼前人的动作又停止了说话。
这时沃森也终于从惊慌中找回点理智,他忙收起防御的动作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理了理头发。
“可爱的小姐,请不要吓唬我。”沃森语气平缓带着点笑意,他看清来访的人是个年龄不大的女童。
那女童有着闪耀宝石般的蓝色眼镜,金发被打理的一丝不苟,她身上穿着绣蕾丝边的白色长裙,那长裙没过脚踝只漏出一双红色的漆皮绑带皮鞋。
这一切刚被沃森揽入眼中,他的脑海中已不自觉开始猜测女童的来历。她可能是某位富商,甚至是某位贵族家的小姐,她出门时总是有四轮马车接送身边围满各种仆从。
本应该是这样的……沃森心里这样的想法萦绕在他心头。
可沃森再看眼前小小的人形又顿时觉得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的样子毫无生气就像一只人偶,安静的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很难让人察觉到她的情绪起伏。
“你好先生,不知您这里是怎么收费的。”在沃森思绪飘扬间女童很有礼貌的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可爱的小姐您不应该来这里。您的家人……或者仆人没有跟来么?”沃森没有回应女孩的问题反而抛出问题,他不敢相信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会独自出现在一个郊外偏僻的墓园里。纵使是普通工薪阶级家的孩子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没有家人。仆人倒是有很多但我出门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带着他们。”女童摆动着精致的红色皮鞋回复沃森。
“没有家人……”沃森听闻有些迟疑,这样贵族般的女孩即使家里遭遇不幸也不可能独自出门。
会是什么危险的骗术么,利用孩子转移注意力的骗术?那工作是什么意思。沃森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老旧猎枪,又看了看面前天真的女童。汗珠不自觉的从他脸颊滑落。他心中有种预感,那是种不安和恐惧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所以先生,您这里是怎样收费的。”女童悦耳的声音再次传来,可在沃森听来这声音却像是报丧的钟声在他耳边炸开。
“很抱歉小姐,我们有规定,这里恐怕不能安葬您的宠物。”沃森的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颤音。他本能揣测着小姑娘来访的目的,他想到自己曾经接待过一位贵族的管家,他从那位贵族管家口中才得知,贵族子女甚至会给自己的宠物置办墓地。
沃森一时间很难想象这种事,毕竟这个时代就连“人”都无法安葬,更别提什么宠物了。
不能安葬宠物确实是这里的规定,毕竟这里是政府公益性质的墓园,相关的规定沃森还是要遵守的。
听闻守墓人的拒绝女童稚嫩的脸上有些为难和不满,她似乎在无言的表达着“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拒绝我”的意思。
沃森的目光和女童接触,她那双蓝色的眼眸突然变得明艳,好像有光从女童身后发出,一瞬间沃森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坠冰窟,他记得相似的感觉,那是在儿时自己身处故乡的日子,在那个冬日漫长的极北之地他学会了与寒冷相伴。但如今的感觉却比任何一次冬天都要寒冷,他隐隐觉得那是种源自心灵的寒冷。同时沃森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威压向自己袭来,那是一个来自七八岁女童的显赫威压。
可女童终究还是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默默起身表情难掩失望。
女童在沃森的视线中缓步走向门口似乎就像这样离开。沃森张了张嘴想要做些什么,他担心女童独自出门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若是如此与其有接触的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他担心自己要是做了什么动作也同样会受到责罚。犹豫间沃森还是没有动作,他就那么看着女童走向了门口。
“还会再见面的。”女童在门口转身用青蓝色的眼眸看着沃森道。
沃森表情呆愣的点头回应,可眨眼间又发现女童的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现。那是个类似人形的黑影,它上下漂浮搅动着四周的空气。
再次眨眼沃森正想要仔细辨认时那诡异的黑影突然炸开,有无数细小的黑线从中喷涌而出冲沃森的眼睛。
只是呼吸间沃森的眼前被黑暗取代,那不是无光环境下的黑暗,更像是身处幽深的深海。
黑暗中沃森看到了一双年轻人的手,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铜色坠子。那坠子对于年轻人似乎很重要,他时常把坠子拿在手里摩擦,似要从中汲取力量。
沃森认识那坠子,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他时常把坠子拿下来放在手里,体温导入坠子让它变得不再冰冷。就像一个整天赖在母亲身边的幼小孩童。
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沃森用它换只取到一半面包。
沃森感觉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胸口蔓延着。他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那样子似是后悔似是无奈。
沃森再次眨眼发现自己还坐在小屋里,眼前的女童还未完全离开,他不受控制的喘着粗气,他的情绪还在惊恐中徘徊,即使这样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声阻止女童出门。
可一切都太晚了门被女童推开,一股风透过门的缝隙灌进整个房间。那风寒冷无比。他对这种风再熟悉不过了,北方的风出过脸颊如同刀割。
沃森的思绪被寒风影响有些缓慢,他还在思考那寒冷的风是从何而来时,门再次关上,女童已经离去,而小屋内也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沃森大口喘着气,他的心脏狂跳如同打鼓。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随手去抓桌上的酒杯想要喝上一口,但直到他把杯子整个翻过来也没有一滴液体流出。他迟疑了一秒转而看向杯底。杯中没有丝毫液体,在微弱光线下他只看到一层如镜面般的反光,那是被冻结的酒水。只是开门关门的功夫,酒水就已经牢牢冻住。
莫名的恐惧如同海潮再次袭来,彻底冲毁了沃森的理智。他猛的奔向门口脑中一片空白。
沃森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如此轻盈矫健,他想要逃离这里,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屋再也不能给他提供丝毫安全感。他不敢回头只顾前进,一步两步三步,沃森惊讶的发现那平时只需要两步就能到达的地方如今却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沃森突然有种错觉,时间好像有了形质,它们变得粘稠滞涩渐渐不再流动,他回忆着那句“孤独是致死的毒药”,他回忆着第一次见到妻子时的那个充满阳光的正午,他回忆着孩子出生时第一声啼哭,他回忆着母亲葬礼时的寒冷雨水。
他回忆……那句墓志铭“总有那么几件事,在阴雨的天气你会想起它们……但最终它们变成了你的遗愿。”
而后世界漆黑一片。
“我伟大的主人,恭喜您又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温柔的男声带着优雅的韵律说着这谄媚到极点的话。
“我说过工作的时候不要影响我。我还在评估这个人的灵魂。”悦耳动听的女童声随之响起,话语间夹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威压。
“哦,我伟大的主人,请再次原谅我的插手。可就在昨天您已因此错失了一次很好的机会……”男声话语恭敬可他的动作并不谦卑,他上前牵起女童的小手似乎从不害怕会因此得到惩罚。
“可是……”女童蹙眉瞪眼有失风度的反驳。并且并不在意仆人的动作,这场景与其说是主仆的对话,更像是大人在教育不懂事的孩子。
那温柔谄媚的声音却打断了主人“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灵总是要死的,就像这个男人,他自从失去妻女以后就浑浑噩噩度日,根本没有好好珍惜时光。如今寿命已到尽头又怎会突然醒悟光阴的重要。”语气中肆无忌惮的表达对渺小生灵的憎恶和轻蔑。
漂亮娃娃般的女童并未再说什么,她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那来自沃森的最后一场梦,梦中他同样坐在木制椅子上,同样两鬓斑白。不同的是他不是坐在墓园小屋里而是坐在一个属于他的花园里,他面前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一旁的椅子上有个和他同样苍老的女人。
看到这女童起身对着身前行礼,她面前是瘫坐在座椅上仿佛熟睡的守墓人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