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拉的猴面包树

“艾伦进ICU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了。看来你还挺关心老头子的，亏他之前那么排挤你。”

“以前确实没有体会这么深，直到现在到了棉迈的新工厂，我才觉得老头子其实还挺靠得住的。”

“这话怎么解释。”

“哎，一言难尽，至少当时他再怎么排挤我，那也只是不让我过多参与工厂的工作；特别是后来在宿舍隔离的时候，他还总想着给大家争取更多的补贴，让刘师傅多买点有营养的菜品每天给大家送到宿舍门外；现在，现在这简直就是在坐牢。”

“你这么说倒也是那么回事。”

正巧落地中部机场，因为夜已深，电车已停，我只得打上出租车往酒店赶。

司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一问才知道，他竟然已经七十岁。加上先前在入境排队时，和朋友的聊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年那个身材瘦小，背已佝偻，还近视严重的工作狂老头——艾伦先生。翻开电邮，三年前和他一起共事时、与他有关的那些信息还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通知：公司已任命艾伦先生为二号工厂新的总经理。希望大家积极配合工作，重振海外公司的业绩。以下是艾伦先生的基本介绍：……”

“什么？七十四了还跑到这地方来打工！”

“就是，还总经理，这么大年纪，能不能干得了这个活。”

“公司已经瘫了快半年，派个老头过来，看来老板是不想要二号工厂了吧？”

我静静地听着同事们的议论，心里只是想着，虽然不知道他来了之后二号工厂后面会怎么样，但这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吧。七十四岁了，还愿意跑出来接这样一个活，看来他身上一定有故事。

作为总部特派的人员，我有幸比其他同事更早揭开庐山真面目——在新置宿舍楼下迎接接机回来的商务车。打开门，只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从车门后探了出来。虽然脚步还算稳当，但用力撑着座椅靠背的左手让我看出了破绽——确实年纪在这了，身手绝对无法用矫健来形容。本以为他要直接朝我们走过来，或是寻找宿舍楼的入口，没想到，他竟然径直走向车尾，想要自己把行李取下。要不是体型是艾伦先生两倍的黑人司机阻止了他，并强硬地把他的行李箱扛在肩膀上，这可给他展示一波自己的“年富力强”了。

两手空空的艾伦先生终究是看到了等候多时的我和翻译小哥，快步走向我们来打招呼。此时我才得以近距离看到他的模样——头发已然花白，还有些稀疏；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显得那样格格不入，透明眼镜框更是将神秘感拉满；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看到他的牙齿竟然被保护地那么好，看来他一定很热爱生活，珍惜生命。

简单打完招呼，翻译小哥带路把我们带到了他宿舍门口。

“要我们帮你吗，艾伦先生？”

“不用麻烦你们了。”

“那我们就在这等你吧，正好到饭点了。换个衣服就带你去吃饭。”“对，有什么要我们帮忙或者宿舍还缺点什么，都可以和我们说。”

“行，那就麻烦你们了，等我几分钟，咱们一起去吃饭。”

……飞了一天一夜的艾伦先生，换了身正装，还是能看出大体上属于年轻时那么一丝“社会精英”的气息。

因为工业园区在比较偏远的小镇，很荒芜；再加上前线在打仗，谁知道作为后方补给线必经之路的工业园区附近，会不会有什么暴徒。于是，大家都还是比较老实得只在园区内活动。白天的话还能在广场上打个篮球，到了晚上，起了风，户外活动就只剩下慢跑可以选择。

听几个闲不住的同事说，园区南门旁新开了一家养鸡场，收集鸡蛋的传送带挺有意思。趁慢跑的机会，我改变了以往的路线，特意绕到南门那边去“观赏”传说中的自动化养鸡场。途中路过了二号工厂，我看着二楼的灯还亮着，起初以为是谁走的时候忘记关灯了，就叫上保安一同上楼查看。

“里面还有人在工作。”

“你没开玩笑吧，都这个点了，怎么会还有人。”我看了一眼手机，还差几分钟就九点了。

保安听后，尴尬一笑，然后两手一摆，径直走开继续巡逻去了。

走上楼梯时，我已经能听到办公室传来打字的声音。正当我嘀咕着，最近生产任务也不是很多啊，怎么会……打字声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变成两个人的谈话声。这次我确信，那是刘师傅的声音。

“欸，你怎么来了。”刘师傅朝我招呼到。

“正巧跑步路过这，看到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艾伦先生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哎，刚才还好刘师傅来喊我，不然我要靠在椅子上睡到明天早上了。”

“我也是恰巧有东西落在这里，过来取。没事，我骑了小电炉过来的，一会我送艾伦先生回去。”

“你确定可以吧？”我问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就在几天前，有一次艾伦先生从刘师傅车上下来的时候，没站稳，一个踉跄竟往后一倒。还好当时还有几个当地的工人在旁边，立马上前将艾伦先生扶起来。自此，艾伦先生体力不支的“新闻”就不胫而走，还没满一天，两边工厂所有外国人都知道了；甚至在当地工人之间都已经传开。就在大家议论着艾伦先生是不是很快要离开这里，回家“养老”时，他竟通过这种方式向大家表明这自己继续干下去的决心。

把艾伦先生送回去之后，刘师傅私下跟我说，“老头子这把年纪了，还来受这个罪，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是吧，要是在这出了什么事，公司又要说咱们没有照顾好他。”

“所以啊，我们每天都会这个点叫人过来催他回去休息。”

“每天？”

“是啊，你没看到吗，连走楼梯的时候，两条腿都颤颤巍巍，抖得厉害。”

“这我倒没注意。”我喝了口水，继续问道。“有那么夸张嘛。被你说的好像明天就要不行了一样。”说完，我就回想起了什么。

就在前一天，艾伦先生让我给他传一份资料，后来因为他的电脑屏幕太小，又改成让我直接打印出来交给他。就去趟洗手间的功夫，转眼他又问我要资料，还说没有收到我的电邮。我先是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漏了发了什么别的东西；可是转念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了吧，而且分明是月中，又不是月末月初。低头一看，才发现我几分钟前给他的那叠A4纸正压在他的软面抄下面。

这么想来，的确如刘师傅所说，倒也没有夸张很多。只是，我对此还是很好奇——艾伦先生这么大年纪，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到底图什么？

熬过了第一个冬天，本以为春天来临，加之前线战事缓和，大家会迎来一个好的开始。没想到先前一直不温不火的病毒此刻开始释放巨大能量，厂里的工人直接少了一大半，能坚持下来没有被感染的外国人也所剩无几。大家都猜测艾伦先生也会倒下，但事实相反，艾伦先生成了仅剩的几个从未被测出阳性的人之一。然而，就在情况如此吃紧的状态下，艾伦先生甚至比往常还要有干劲儿。

“周日中午二号工厂国际大饭店，别忘了。”

“食堂就食堂，还国际大饭店。”

“也没错啊，至少有五个国家的人，是挺国际化了。”

“不是说最近不让聚餐嘛，总部发了话的。”

“去看看吧，在疟疾、埃博拉面前，这点病毒都不值一提。”

其实是我隐约察觉到艾伦先生可能会有话想要给大家说，而说话的内容很有可能可以解开我的疑惑。

到了吃饭当天，起初大家只是和往常在宿舍吃饭一样，开着玩笑或者吹着牛皮，不知是谁先开始说起了自己以前的经历、一些有趣的见闻。

艾伦先生罕见得插了一嘴，“我以前是Y公司的ZZ，曾经……”

他说这话，让我想起了先前了解到的他的主要履历……在一家巨无霸公司干了很多年，已经做到了将近高层的职位，才升到一个新的职位没多久却突然离开。

“大公司不好干啊。”有位同事顺着他的话说。

“是的啊。……”虽然他的回应很是模糊，但大家似乎也都明白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自己的“失误”，给人找到了找茬的借口，顺着替人背了锅，感到很气愤，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居然被那样对待，无奈之下只得离开。

“那后来呢。”

“一开始的确很费（颓废），怎么都想不通。先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好些天，后来突然有一天，家里小孙子的一个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拿白纸折纸飞机，本来已经折好了，却非要再多加工些造型，没想到造型没加好，还从本来能飞起来、变成了只能看却飞不起来的假飞机。我本以为他要去玩别的玩具，没想到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拿来好些纸，在标准模型的基础上，他不断得重新开始设计着他小脑袋里的好看造型。折坏了就重新折一个，直到茶几前的小片空地堆了好几架折坏了的飞机，他重于成功了一次——折出的飞机既是他满意的造型，又能勉强飞起来。小孩子都知道失败了可以重来啊。”

他喝了口酒，继续说到，“话是这么说，不过一开始是挺难的。这可不比这飞机那么简单。一开始自己总是走不出阴影，生怕又因为自己的‘失误’给工作带去什么不好的结果，所以虽然也是在坚持，但总是不够投入，畏手畏脚。”

“那怎么想到来这里的呢。”一位同事替我把我想知道的给问了出来。

“在T公司总算找回一些以往工作的感觉，我先是转去了N公司。充实起来之后，整个人也没有那些闲工夫去懊恼以前的事。但还是不够有挑战性，所以……所有我来这里了。”

“的确是啊，从去年年底到现在，订单增加了不少。”一位同事说的有些不合时宜，就被打断了。

“力挽狂澜啊，我们本来都打算去年年底全部都回老家了。”

“挑战性”，这个词让我耿耿于怀。就像夸父逐日，有人会说这是浪费时间，有那闲工夫享受生活不好吗？但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不断挑战自己能力的上限，不也是生命的意义之一吗？好比有人在运动项目上，不断刷新着记录；好比有人在一些特殊的技巧或者说是技能上，创造着更高的水准；工作能力也可以是挑战自我的一个方面。

换个角度，也许旁人看到的只是结果——要么胜得光芒四射、举世瞩目，赢得鲜花和掌声；要么败得暗淡无光、一片惨淡，获得周围人的不解、甚至是鄙夷。但对于“挑战者”本身而言，克服身体的辛劳和心境的不安，让自己静下来，慢慢倾听自己的内心，享受挑战的过程，却是那么惬意的一件事。也许这就是挑战自我的魅力，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我渐渐能理解艾伦先生的内心。即使身体机能的确已经有明显退化的迹象、很多时候实在力不从心，即使周遭的工作环境是那样恶劣、与在家颐养天年相比就是天壤之别，但还是挡不住他追求充实内心的脚步。但这也许只有经历过巨大波澜、倏然变故的人，在经过内心剧烈挣扎过后才会达到的境界吧。

其实身边有很多人也有类似的影子，纵然大家各自经历的具体事件不尽相同、内心波澜起伏的节奏迥然不同，甚至经历变故的年龄、面对的周围人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但很多人都在朝着“挑战自我”这个方向走去。由此，改变的结局不一定都会有明显的外在表现，但内心世界一定会有所收获。

带着心中五彩斑斓的蝴蝶，追寻夸父们逐日的脚步，我又何尝不是在做着同样的举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