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葛小川是高一即将结束时认识的。

一个星期六下午，学校礼堂放映《霸王别姬》。因为是张国荣主演的电影，又不需要花钱买电影票，去的同学很多。距离电影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礼堂已经坐满了人。我从前门走到后门，终于发现了一个空位置，连忙坐了下来。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男一女。女孩将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他们应该是情侣。那时我们学校还不流行谈恋爱。他们的亲昵动作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尽量不去看他们，低着头翻着手里的课本。

女孩的话好像很多，一直对男孩说个不停：“待会儿放映的是文艺片吧？我最讨厌看文艺片了。这种电影有什么好看的，枯燥无味，催眠效果倒挺好……就这部电影还拿了金棕榈大奖呢，真不知道那些评委是怎么想到。你知道吗，那个张国荣是同性恋，哦，不，听说他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准确地说是双性恋……”

男孩安静地听着不说话，时不时扭过脸看看窗外的风景。

礼堂的灯关闭了，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女孩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不停。电影开始了，虞姬跟着霸王走了出来。女孩还在说话：“要不是因为你喜欢看，我才不愿意来呢……”

“同学，请不要再说话了，好吗？”我忍无可忍，不耐烦地打断她。

近三个小时，电影结束，礼堂里的灯打开。在一片光亮下面，我发现那个男孩仰着脸看着我，一脸微笑。身边的女孩正呼呼大睡。

2.

高二上学期，文理分科，二十六个班打乱重新分班。第一天课堂上，我在八十多个陌生的同学中发现了葛小川的脸。

“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想，“他就是看电影时那个爱说话的女孩的男朋友。”

高中的生活紧张得令人窒息。我当时一心想上北大的中文系，这是我的梦想。这个梦想让我热心沸腾，让我寝食难安。我枕戈待旦，一心扑在学习上，不敢有任何松懈。

高二时，我们用半个学期的时间将一学年的历史课都学完了，要提前学习高三的历史了。老师让我们自己解决教科书的问题。我们县城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历史书一抢而空。我下手太慢了些，没有抢到。眼看就要学习新内容了，我急得牙龈上了火，吃了两包牛黄解毒片都没有用。

前一天晚自习时，我的桌位上忽然冒出一本历史书。同桌告诉我是葛小川放在那儿的。我感到很意外，因为我跟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我赶紧拿出二十块钱，走到他面前，说：“谢谢你帮我买书，这是书钱。”

“不用给我钱。我刚好多买了一本，扔在那里也没有用。”葛小川说。

“不行，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我扭脸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谢天谢地，幸好有人多买了一本，不然我的文综成绩要下降了！”我想。我用舌头舔了舔肿胀的牙龈，似乎不那么疼了。

3.

高三的学习比高二还要紧张，而我的成绩在班里虽然稳居第一，可距离北大的分数线还是差了许多。我只有努力。更加努力。拼命努力。

教室的墙上挂着高考倒计时，当那个数字变成三十几的时候，班里开始流行毕业纪念册。同学们相互在精美的笔记本上写一些寄语，大多是金榜题名、前程似锦之类的祝福话。我没有买这种笔记本，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我的目标是北大。别的同学让我为他们写祝福时，我能推脱就推脱了。我当时不理解，同学情谊又不是十分深厚，写这些空洞洞的话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多做一道数学题呢！

所以，当葛小川拿着一个画满飞鸟的笔记本，让我在扉页上写些东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尽管我在你那里买过历史书，可我还是不了解你。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说。

“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哪怕一句话也行。”葛小川说。

我仍是不愿意写。

第二天，葛小川拿着泰戈尔的《飞鸟集》说，指着书里的一句话说：“你要是真不知道写什么，就把这句话抄上吧？”

我接过书，看到上面写着：“有一天，我梦见大家素不相识；醒来后，却发现原来我们是相亲相爱的。”

4.

高考时我发挥失常。北大梦破碎了。

填报志愿那天，我打起精神在报考志愿书上写下“河南大学”四个字。

葛小川走了过来，问：“你报的是河大中文系？在开封？开封有没有三本院校，我的成绩恐怕连二本都有点悬。”

“上一个三本的学习有什么用？浪费钱，毕业后还找不到好工作。我要是你，我就再复读一年，或者干脆辍学算了！”我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

葛小川悻悻地走开了。

5．

三个月后，我心灰意冷地来到开封，开始了四年的大学生活。无趣极了。

开学不久，我便认识了学金融专业的秦铭，开始和他谈恋爱。

大一平安夜那天，我去南门的小吃街给秦铭买苹果，一出门就遇见了葛小川。

“好久不见！”葛小川满脸惊喜地说：“我也在开封上学，在一个财经学院学财务管理！我就知道会遇见你……”

“哦，我来给我男朋友买平安果。”我说。

葛小川怔住了。良久，仍是一脸微笑，说：“平安夜的苹果最贵了，尤其是那种带包装的，真坑人……”

“是嘛，我就买一只……你要不要给你女朋友带一只？”

“我没有女朋友。”

“那个爱说话的女孩呢？你们分手啦？”

“她？哦，我们高二就分手了。”

“分了好，她就是一个长舌妇……”我口无遮拦。

6.

再次见到葛小川是大学毕业四年以后。

离开学校后，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我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工作，可我没有辞职，因为秦铭劈腿了。我丢了爱情，如果再丢了工作，如何活下去？在大学里混混还好，大不了挂课补考，可在社会里，你唯有奋斗。

我又找回了高考时的斗志，全副武装，为了升职加薪，拼命工作。

可我不快乐。我很努力地往前走，可我找不到方向；我想离开，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就在我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我遇见了葛小川。

那天，我陪公司的李会计去税务局办事。李会计去柜台办理业务，我坐在等候区的铁椅子上等她。就在这时，一个穿深蓝制服的身影从我眼前晃过，是葛小川。

“葛小川！”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身，看见是我，连忙跑到我跟前，高兴地说：“是你，是你，太好啦！你是来办事的吗？我在这里上班。你等着我，二十分钟后我就下班了，咱们聊聊天，好久不见啦！”

我坐回了冰冷的铁椅子上满，心里却无比激动、紧张。我感到很温暖。我等着他。我们是好久不见了。我有很多话跟他说。

我要告诉他我男朋友把我甩了。我要告诉他我租住的标间房价高，还动不动停水停电。我要告诉他我不想当编辑。

我要告诉他张国荣的电影我都看过了。我要告诉他我知道那本历史书是他专门为我买的。我要告诉他我也买了一本《飞鸟集》。我要告诉他其实我知道他去开封读书是为了我……

我要告诉他我的父母一直逼我相亲。我要告诉他我也想恋爱了……

半个小时后，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出现在我面前。

他问我：“这些年你还好吗？”

“你呢？”我反问。

“我还可以。我结婚了，有了两个女儿，双胞胎。这两个小丫头真是一对捣蛋鬼，还很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