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石头

我们相识在六月。

那年我刚刚二十出头,在马大小顶编代课。

那天是礼拜六,上午去上班时半道被老赵堵了回来,要我去中心校填表。填完后,老赵说:“小卢,我已经把你们班的学生都放了,你就别回去上班了,就算提前礼拜天了。”

中心校的老金也说:“你下午就别来了,给自己放个假吧。”那时候还没有双休日,每个周六我要在中心校参加学习的。看看时间九点多了,回去真没必要了,我骑车去了天水。

在电影公司的录像厅接受完香港电影的熏陶后,我一个人骑车回家。当时马鹿沟到天水的路基已经修好,但还没铺柏油,仍然是土道,骑自行车不是很好骑。时近中午,太阳灼灼在头顶烤着,路上也没几个人,我有些懊丧,回家待着呗,这大太阳晒得。

忽然,我觉着被人撞了一下,回头看,是个穿牛仔的小子,倒扣着一顶遮阳帽,正呲牙朝我笑。我没理他,继续前行。没想到他又来撞我一下,车前轮碰到了我的车后轮,我差点歪倒。扶正车把,我心里想:臭小子,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没想到的是,这小子猛蹬了几下竟然追上了我。我刚刚看清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就肩膀一歪,直接撞到我的身上。我十分的猝不及防,摔了个马趴,我的心头火起,从地上蹭的蹦了起来,攥着拳头准备收拾这个不长眼的家伙。

这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定睛一看,原来眼前是个女孩,不是我认为的小伙子。女孩的笑容十分灿烂,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光。我总不能跟个女孩子动手吧?有气没处撒的我扶起自行车又“啪”地摔在地上。

“卢老师,干嘛生气呢?”女孩笑着说。虽然还是笑着,可眼神里已经有了不安、胆怯,声线略微颤抖。

“你怎么知道我是卢老师?”我生气地问。同时我的大脑在高速搜索,这样的一个女孩我是第一次见,好像不是我们村的,她的穿着打扮像是天水的,看年龄大概还在念书,这会是谁呢?

“嘿,我说对了吧。我就是知道你是个当老师的,我还知道你在哪儿当老师呢?”女孩边说边观察我的脸色,见我好像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又说,“对不起,你没摔着吧?”

我盯着她看,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几?”

“十……”她刚要说出口,忽然打住,说,“你问我的年龄干什么?查户口啊?”她白皙的面庞忽然发红,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受伤害的人是她。

“你姓于对吧?你家是林场的吧?”我偶然间的胡说八道可是天下第一,命中率也是百分之百。

女孩显出惊惧的眼神,扭头骑车跑了。

我在后面大喊:“追上了!追上了!”看着女孩狼狈逃跑的样子,我哈哈笑了起来,扶起车子,骑了上去。

哼,跟我玩!你还嫩着点儿。你以为我没看出你要说出的数字是“十八”啊?十八,小我三岁,属兔,应该读高二,看这样子也不像学习好的样子,不出意外应该是职高的学生。村里的人虽然我不是都认识,但差不多都认识我,这人应该是林场的,他们的流动人口多。至于姓于嘛,猜的,不过好像猜对了。

快到家的时候,我在我家门口柳树下看到那个女孩的身影,她冲我挥挥手,骑上车子走了。我看到她把帽子正过来了,露出齐耳短发。

之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见过这个女孩。生活就是这样,它总是会在你的平淡中生出些涟漪,之后慢慢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段时间我很迷惘,因为我只是顶编代课,身份并没有保证,随时可能被裁掉,而且我也丧失去了工作的激情和动力。当时我们教学点7个高年级的学生已经从马大小“毕业”,去了马小读五年级,学生从开始的11个变成了7个(走了7个五年级的,来了4个一年级的)。我的年龄也从18岁变成21岁,这个年龄在那个时候已经有结婚的了,而我隅与这个小山村,跟外界没什么接触,别说女性朋友,就算是同性朋友也还是读书时的那几个。

听说今年秋天会有师范毕业生分配,我觉着自己非常有被取代的可能,或许下学期我就得离开这里,去干别的营生。虽然对外面的世界很期待,但也有一丝忧虑,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能干些什么呢?我没有答案,我觉着自己很无用,好像什么也干不了。

偶尔会想起那个臭小子,噢,不,应该是小姑娘才对。那个小屁孩倒是挺有意思的,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又一天,我去天水又接受了一次香港电影的熏陶,去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往回走。那时候买书不给方便袋,我就夹在车后座,因为滑的关系,那几本书总是掉。掉了我便下车捡起来,重新夹上,如此反复。又一次掉下来去捡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笑,那笑声有些熟悉。我抬头一看,见俩女的推着一辆小推车在后面走,车上装了一台机器(也就是缝纫机)。那俩女的都穿着连衣裙,戴顶大的遮阳帽,其中穿白色裙子的应该就是那个女孩,发出笑声的就是她。

我赶紧打招呼,没想到那女孩竟然没应声。我有些急,等她俩走过来时我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没想到那女孩竟然没理我,在同伴的怂恿下才白我一眼珠子,说:“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我这人的情商有些低,当时觉着很没面子,把书一摔,骑车走了。隐约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书!你的书!”这话指定是对我说的,但我装作没听见,一直骑车到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

我觉着自己很无能,在那个小村子里一呆就是三年,除了那几个小学生我谁也不认识,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积累,要不也不会如此狼狈。如果我见过的世面多一些,就会有无数种方法化解今天的尴尬,我相信那个女孩对我如此说话定是有原因的,而我竟然如此的负气,真是没用。

吃过晚饭后,我继续坐在屋子里发呆,忽然听到有人敲我家后窗。因为我家临街,灰大,大屋的窗子很少打开,平时只开厨房的窗子。爸爸妈妈都出去串门去了,这敲窗的多半是找他们的,我过去一看,却看见一个也就一岁大的小孩子正在拍打窗子,这个小孩长的虎头虎脑的,我并不认识。我打开窗户,小孩后面露出一个脑袋,露着一口白牙冲我笑着,竟然是那个女孩!

我把小孩抱进来,那个女孩一纵身跳了进来,很是轻盈。她穿了一条热裤,脚下趿拉着一双拖鞋,一件无袖小衫套在她略显单薄的身子上。她的脸红扑扑的,当时我以为她就是这种脸色,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女孩娇羞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她一定心跳的厉害。

我把她领进我的小屋,她十分艳慕地看着我家的屋子,说:“我家屋子比你家小,还得跟我三姐挤,你家真大,羡慕死我了。”说着随手把几本书放在炕上。

那小孩并不认生,伸手要抓我的眼镜,我闪躲着,说:“谢谢你啊。今天那女的是你三姐啊?这小孩又是谁家的?”

女孩伸手接过孩子,说:“她叫圆圆,我二姐家的孩子。今天跟我一起的是我小姨。”

“圆圆,怎么取了个女孩名?”我很奇怪。

女孩哈哈笑了起来,说:“谁说她是男孩,这是个女孩好不好?”说着把孩子放在炕上,任她爬去。

哇!真是个女娃子,我真是走眼了,不由得尴尬。

女孩解释说:“我小姨看我看的紧,不让我跟男孩子玩,所以我今天不敢说我认识你。你别介意啊。”一脸的歉意。

听女孩怎么一说,我心里的疑惑解开了,可面子上到底过不去,还是板着脸。

女孩坐在炕沿上,拿过那几本书,说:“你买的这书我看了几页,字怎么这么小?而且也看不懂。”

我买的几本书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普及本,有《复活》、《红与黑》……那时候盗版书盛行,出版社为了挣钱,卖出很多书号,都是小字体,这几本算是正版的了,错别字少,可字的确是小。我笑着说:“其实我也看不懂,就是故作高雅,弄几本书装知识分子呗。”

女孩笑了,说:“你们老师当然有文化,不像我,也就能看懂故事会。”

那天女孩和圆圆在我家玩了很久,直到孩子困了,才不舍离去。我们聊得很投机,我知道她确是林场的,刚刚搬来马鹿沟没多久,要不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三姐我倒是认识的,但并不知道她还有个妹妹,她跟三姐长得也不像。她在读职高缝纫班,快毕业了,就把缝纫机搬回家。她的小姨竟然是我的同学,只是很久不联系,竟没认出来。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所谓的玩就是白天去抓鱼摸虾,晚上不是我那小屋里看孩子,就是去黑暗的小树林比谁的胆大。我们很注意隐秘,跟她三姐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我们会装作不认识,所以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到了下个学期,我很成功地被裁,只是过了没几天又被安排去了另一个村小。而她则高中毕业,被招工,去了林场上班,并且她家搬到了天水。我们之间突然失去了联系,就算见了面,也开始话不投机,不再像以前无话不谈。

后来,我谈对象,结婚,生女,很长时间里我没有见过她,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在我迷惘失措的日子里还曾经有这么个红颜知己。

直到有一天,我和一朋友在天水大街上瞎逛。我那朋友有些色,喜欢评论女人的身材和长相,虽然我也喜欢看女人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却不喜欢如此赤裸裸的甚至有些低级下流的评论。于是我说:“你别一天天的嘴把式,你倒是过去搭个话啊?看看人家脸再说。”那朋友涎着个脸一溜小跑跑到俩女的身前,然后蹲下系鞋带,回头跟我说:“那俩女的长得真他妈的漂亮!……”看他那没出息的样,我真想踹他一脚。

我把他扒拉到一边,说:“看我的。”说着走上前去,搭住一个女人的肩膀,说:“好久不见。”

女人回头看着我,笑着说:“好久不见。”

……

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对达尔文的进化论进行否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灵存在。我觉着人世间根本没有巧合,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点偶遇应该是天注定,而非偶然产生的必然的结果。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假小子,满身都是成熟女人的风韵。

“我结婚了,生了个儿子,然后又离婚了。”她说。

“是吗?我家是个女孩儿。目前跟我老婆还好好过着,没打算离婚。”我说。

……

她在天水呆了一年多,然后又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就算碰到她三姐我也没有刻意去问。

我喜欢收集小石头,看着它们精灵的样子,我心里会很安定、淡然。雪莲曾经说过一句话:在没有鲜花的世界里,带有花纹的石头就是美丽的。现在我有些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那就不妨叫她“于石头”吧。

青春的记忆像铭刻在石头上的花纹,反复揣摩,花纹变得模糊,却刻在了心底。

2017-4-16

09: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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