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片黑色的海,海上常有雪白的鸽子和渔船,岸边有一根石柱,房子那么高,五人合抱那么粗,上面缠绕着花藤,开着白色的花。我和外公坐在门前,黑色的海上吹来黑色的风,可惜吹不黑外公的头发。注视着海面时外公的眼神是忧郁的,像暴雨前的滚滚阴云,他有时慢慢闭上眼,悲伤地说:今年年底我就要死了。这是我十八岁时的记忆。
我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很少很少,好像除了门前黑色的海,白色的鸽子和外公之外就没有了。在外婆走后的几年里,外公常说今年年底我就要死了,但他依然精神矍铄,偶尔下海捕鱼或者潜水到深处去采我喜欢的贝壳。后来我听别人说贝壳所生长的深海危险重重,我就骗外公说我不喜欢那些贝壳了,外公失落地垂下头,贝壳从他湿漉漉的掌心无声地滑落,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好像一个因犯错而被大人训斥的孩子,但我决定骗到底。后来他把贝壳串成好看的项链,挂在了门前的石柱上。
石柱是外婆死后立起来的,先生们说那样外婆就不会走远,累了也可以在这根柱子上歇息。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婆那么胖还能在一根柱子上歇息,外公却对我说其实人的灵魂很轻,跟风一样。
我跟外公就那么坐在门前,面朝黑色的大海,海浪卷起一人那么高然后重重拍在礁石上激起灰色泡沫,我十分恐惧这片海,当注视海面时我脑海里总是闪烁一些片段——折断的巨轮,燃烧的桅杆,绿色苔藓和数不胜数的直立漂浮在水里的尸体。我会跑到石柱跟前,踮着脚数石柱上开了多少朵花,一共十三朵,不多不少,外公说,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十三年了。我有时候会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外公盯着海面不说话,我问他们还会回来看我们吗?外公还是不说话。我害怕那片海,所以离它很远,站在外公身后,不一会儿外公转过身来,苍老的脸上是严肃和悲伤的神情,他说:哀子,你是一颗灾星。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是如此凝重而语气是如此平淡,好像平常我们俩的普通对话一样,但我从普通里感到了尖刺,并把这句话牢牢记住。
我没有受到过任何教育,在我印象里,这片岛屿的东面有一个学校,一对夫妇是学校的校长兼老师,后来一场深夜暴雨引发了泥石流,那对夫妇被掩埋在了坍塌的教室里。人们把学校推平,变成了一个小山似的土坡,上面种了许多树和花,每年清明节都有孩子去颂感恩歌。外公教会我一些字,家里唯一的书籍是一本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字典,我在字典里查灾星是什么意思,那上面说古人把彗星当做灾星,彗星,智慧的星星,看来还是不错的。
在我十八岁时一直和外公生活,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这个变故的起因是我家门前的海。之前我有说过,那片海是黑色的,没错,是漆黑如墨汁一样的颜色,可是有一年,海水的颜色变了。
这件事要从头道来,首先是村子的捕鱼好手大壮坏了三天肚子,一个壮如小山的汉子突然就病恹恹地倒在床上,皮肤还起了雪白色的斑,起初大家没有在意,大壮的妻子给他买止泻药服用,可是,一周后大壮突然死了,死后的样貌十分奇怪,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嘴巴不可思议地张开到碗口大小,床上湿漉漉的,满地都是水滩和挣扎求生的鱼。
村里人参加了大壮的丧事,我亲眼看到他妻子在坟前哭昏过去三次,我看向外公,他苍老的身体那么瘦小,若是有一天他陪着外婆去坐那根石柱歇息,我会不会哭昏过去呢。
随后的几天,村子里不断有人死去,先是壮年,然后是小孩和妇女,紧接着是老人,他们的死跟大壮如出一辙,先是肚子痛,然后皮肤长出密密麻麻的白斑,最后在某天夜里突然断气,当人们发现时看到他们的尸体都是瞪大了双眼,嘴巴不可思议地大张着,满地都是口水汇成的水滩和扑棱着尾巴的鱼。
村子里笼罩着一种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人们传言是传染病进了村子,所以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死亡的恐怖如大雾笼罩在村子上空,即使春光明媚,大街上也看不到人,海里也看不到渔船。村里人接连死亡并没有影响我们祖孙俩的日子,这段时间里外公依旧坐在门前看海,我依旧跑到石柱前数花朵,每天石柱上会开出很多雪白的小花,我会一遍一遍仔细数好然后记在本子上,花香醉人无比,我常坐在柱下甜甜睡去。
过了几天,外公突然说海变浅了,我听完跑到岸边去看,发现外公说的不对,海水并没有变浅,还是那么深不可测且暴怒无常。外公说是颜色,颜色变浅了。我再仔细看,果然,海水好像不是那么漆黑了。
又过了几天,不用外公说我都能看出来,海水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墨绿色的,墨绿色的海水随着一天天过去愈发显现,村民们纷纷涌到岸边,讨论着为何漆黑了上千年的海水会变成这个颜色。与此同时,村子里每天死亡的人数稳定下来,差不多每天都有五户人家会在门口挂上白灯笼,然后去后山埋葬家人的尸体。
村子的气氛奇怪极了,一边因死亡而肃静,另一边又因海水变色而惊奇,人们害怕被病毒感染,都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然后又聚成一堆讨论那片大海。
外公从不去跟那些人讨论,他还是日复一日地注视着海面,尽管现在海面已经是脏兮兮的墨绿色,但他依然这么做,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好像一座灯塔。
后来终于有人把这两件事情串联在一起,这个人叫千乐,是个云游方士,他说这里尸气横行,定藏着妖怪。
村里人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他们筹钱请千乐来做法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方士,他约莫三十岁左右,胡子却垂到胸前,又矮又瘦,有点贼眉鼠眼,但眼睛里有着渗人的光,一袭灰袍松松垮垮,脏兮兮的很久没有洗过的样子了。
捉妖的那天全村人不用号召就全都聚在海边,很多鸽子盘旋在半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天空被鸽子密密麻麻地笼罩,它们安静地飞着,仿佛无数白色幽灵。
外公用手捂住了双眼,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我好想去抱抱他,但没那样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千乐。
只见他从袍子里拿出一把木尺,用力地插进海滩,当把尺子拔出来时,全村人都发出了惊呼,尺子插入地下的那部分被绿色的脓液包裹,仿佛它刺入了某个流淌绿色血液的怪物的身体里。千乐得意地笑了笑,紧接着趴在地上开始嗅起来。这时我看到外公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好像在痛哭。
千乐边嗅边爬,村民们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千乐爬到石柱前停下,缓缓抬起头,竟然眼神惊恐地看着那上面开放的朵朵白花。
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千乐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昏厥过去。
过了好久他才醒来,他说看到柱子上坐满了人,那些人坐不下就坐在别人的身上,他们一层一层地摞上去直达天空看不到尽头。我想起了外公说过的话,死去的人可以坐在石柱上歇息。千乐说看到那些花了吗,每一朵花的盛开都是一个灵魂的依附。村民们惊恐极了,纷纷要挖出石柱扔进海里,千乐说没有必要,杀人的凶手不是那根柱子。
这时一个村民说,哀子总是在柱子旁,杀人凶手跟她脱不了干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我看着他们或恐慌或悲愤或同情的目光,根本分辨不出是谁说的那句话。外公哀叫一声,仿佛漆黑森林里受伤旅人的绝望呼救。千乐叹了口气,说你过来吧,是人是妖一试便知。
那是我一生中走过最长的路,所有人的目光都滚烫地烙印在我脸上,许多人恨不得我死,但依然有不少人给我投来信任的目光。
千乐拿出匕首,轻轻在我手指一划。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是,从伤口流淌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绿色的脓液。
那些目光仿佛都燃烧出了火焰,他们牙关紧咬着,恨不得立刻生吞了我。唯独千乐一声叹息,而外公的目光比以前更加绝望。千乐拍了拍我的肩膀,长叹口气,对四周的村民说,事已至此,这里已不再需要我,再会。
就在所有人都摩拳擦掌的时候,外公突然站在了他们面前,他那饱含悲伤的声音回荡在这些人的耳边:
许多年前,我在出海捕鱼时捡到了一个孩子。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那天我竟然在船上睡着了,梦里一个庞然大物对我说海的另一端有片大陆,那里的人类觊觎海里的宝藏要征服这片海洋,他们已经组织起队伍,成群舰队即将出港,希望我照顾好她的孩子,如果她死去了,这个孩子——新的海神就会收到号召回到海洋,当海洋被旧海神的鲜血染遍,新的海神就要回归。这一天终会到来。
当我醒来,本以为只是做了一个怪梦,可不想甲板上竟然多了一个女婴,她的脐带还露在外面,绿色的血到处都是。回到家后我按照梦里海神所说的,在门口立起石柱,岛上的人们死后灵魂就会依附在石柱上,当旧海神死去,她的血液染遍海水,哀子就会成为新的海神,灵魂得以解脱指引她回归海里。
外公说完已是泪流满面,他捂住自己的脸,跪到村民面前。
什么海神,一派胡言!千乐大人已经证明哀子是妖怪,那就要烧死她,慰藉天上的亡魂!你如果拦着,那就连你一起扔进火堆。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喊叫。
这时外公转过脸来,我看到他绝望的泪眼,仿佛宣告着早已准备好赴死,那瘦小的身躯在人群前就像随时会被吹灭的蜡烛。
祸端因我而起,怎么能连累别人,更何况还是外公。就像以前他说过的,我是一颗灾星,带给村子困厄和死亡。当我决定去石柱上歇息时,突然明白虽然灵魂很轻,但生命无比沉重。
我举起千乐的匕首,勇气似乎与生俱来,脖子突然凉飕飕的,好像结冰了。
我倒下去,喷涌的绿血和白鸽一同在天空盘旋,乌云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海潮声阵阵,我转过头看见了海水,是黑色的,浪花撞击在礁石上溅起灰色泡沫。
曾听人说,人在临死时会看见生前的许多画面,可我只看到白鸽盘旋的天空下,是外公绝望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