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之后,娇小的母亲已经因为消耗过度而虚脱,久久未能脱落的胎盘告诉护士,还有一个多余的我等待着看待世界第一缕阳光。在那个“只生一个好”的年代,我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莫大的负担,要命的是我和哥哥是异卵双胞,为了避免和纠察小队浪费口舌,我从小是在爷爷的怀里长大的。
妈妈谈起来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在叹气,“君余呀,虽然你和哥哥只差了十几分钟,生你的时候可是差点要了妈妈的命。”妈妈从生下来我之后身体情况就不算好,我觉得这事不能赖我,但很多委屈是与生俱来的。我晓得自己长得不好,小眼睛小嘴,要命的是鼻子也是塌陷着的,整张脸看上去像妈妈摊的圆煎饼。年幼的我极度希望从这种不平衡中得到认可,我模仿妈妈,模仿哥哥,但人和人的淘气是完全不同的, 哥哥可以骑着摩托车从城南奔到城北,回来的时候满退污泥衬衣划开了几道口子。“像他爹,有男子汉气概”,我骑那辆没了后视镜的雅马哈的时候,妈妈总是说“ 太费油啦,老二你别乱跑。”到了这个年纪,哥哥已经出落得细条条的身材瘦高,而我总差着一点,走亲戚的时候大伯总是夸赞“小恩又长高啦”第二眼才能看到我,“ 小余要加油啦”。哥哥各门功课都很优秀,唯一不足的就是语文。而这恰恰是我最擅长的,长期的语文阅读让我养成了怪癖,我流水账一般晚上在日记本里记录着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临睡前哥哥总是催“小余,写那么多干嘛啦,早点睡觉”,多年过去了,哥哥晚上总是习惯性的说一句,余啊,别熬夜。
到了能看懂路标的年纪,在夏日的烈阳和暴雨般蝉鸣的掩护下,我偷偷摸摸把雅马哈一直推到城南的加油站,发动摩托车,通往市区的路上我能听到路上呼啸的风声,母亲表扬哥哥的声音烧的我心潮澎湃,凭着过人的记忆力,我躲过了所有的交警,七拐八拐到一个巷子里买了母亲最爱的胡大麻子烧饼妈妈带我和哥哥在这里买过一次烧饼,“太好吃了”,我记住了妈妈幸福的表情, 如果什么能让哥哥更让母亲满意, 应该是这个矮矮胖胖烧饼师傅的手艺了,师傅双手翻飞,接过徒弟团的面团用短粗的擀面杖一碾,面团有了雏形,撒上胡椒、香料,继而狠狠的拍一下面团,揉了几下上劲,正面黏上芝麻,最后碾成饼状入炉,师傅的动作很快,我和排队买饼的看着入了迷,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幸福的职业啊,烧饼师傅和科学家,都是我年少时职业规划的一环。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婶婶在城南见到我的时候说,你闯大祸了。餐桌上的氛围很凝重,妈妈没有做饭,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着空空如也的桌子,电视一直开着,“羊羊羊”的广告不绝于耳,没人去开风扇,我记得自己出了一身粘腻的汗。我一声不吭,只是觉得委屈,找我干嘛呢?在这个家里我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吧,才走丢了一小会儿,又要把我拽回来这样冷冷的谴责一顿,然后继续让我充当可有可有的角色,“有啥事想不明白问问你哥哥”妈妈说,哥哥看着我耸了耸肩。
但是我跑这么远是为了妈妈你呀,从怀里掏出烧饼,放到餐桌上,我偷眼瞄了一下母亲, 当时的表情可以用“快表扬我啊“来形容吧,母亲只是冷笑:“小孩子不要太贪玩”,晚餐不欢而散,在怀里温暖的太久的烧饼,温热的湿气已经把它浸润,吃起来湿哒哒的,一如我当时的心境。
爷爷是在奶奶去世后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爷爷性格很随和,家里的事情都是奶奶做主,和爷爷一起生活的童年里我一直以为爷爷是怕奶奶的, 不准抽烟,不准打麻将,但爷爷最常带着我去的地方就是烟雾缭绕的棋牌室,爷爷的眼神不好,很少有人愿意和他玩,我自告奋勇做了他的眼睛,总是用着稚嫩的童声喊着“爷爷该碰啦,爷爷该胡啦。”我以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会挺直腰杆,可他大病了一场,起来后更矮了一大截,帕金森也更严重了,手总是不停地抖,除了过年姑姑们陪他消遣,我在没有见他打过麻将。
我们把爷爷接到了家里一起住,爷爷爱吃鱼,也做的一手好鱼。到了高中学习很紧张,我和哥哥都住校,应付频繁的周考月考。 每次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很欢喜,背也挺直了几分,嚷嚷着妈妈买的鱼不够新鲜,所以我们哥俩背着鱼竿、提着水桶,陪着爷爷去钓鱼。爷爷的精神还算很好,几十里的土路不再话下, 是个挺大的水坑,有农户在这里用水泥墙圈了几亩荷塘, 盛夏的时候是可以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不过我们以前来是为了莲子,荷花近看长得粗枝大叶,像染红的玉米棒子皮,没有丝毫的美感。莲子在荷叶刚败的时候却是水嫩嫩的,祛除了带苦味的莲子芯,味道像煮熟的白水花生,不脆,一个下午我们仨能剥一桶的莲子,不过要时刻提放着临时窝棚里的农户,莲子卖不了什么钱,只是被剥了莲子的荷,秋天就不结藕了,所以农户很反感采莲子的人,会叼根烟从窝棚里冲出来教训那些不速之客。爷爷老了之后我们就不在采莲子了,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安安静静的躲在水塘边,我们俩怕惊了鱼,小声汇报学习情况。
妈妈自从一次清理鱼的内脏时,鱼跳起来被鱼尾打了脸,从此买来的鱼都是剖好的死鱼。心善的人是吃不了鲜鱼汤的,爷爷总是这样说。这次收获颇丰,钓上来一条挺大的鲢鱼, 这种鱼是最傻最笨的一种,生命力也极差。和鲫鱼鲤鱼同放水盆里,最先翻白肚的一定是它。鲢鱼长到我的小臂一般长,算是奇迹般的老寿星了。妈妈见不得杀鱼,借口去买炖汤的香料出去了。爷爷做鱼有他自己的一套技法,剖好切段,酱料腌制、葱姜蒜炝锅,先炒后加入清水,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我和哥哥是插不上手,等个把小时,眼见着咕嘟咕嘟的鱼汤一点点熬成白色,加上小葱香菜,就可以出锅了。爷爷疼我,第一碗从来没有哥哥的份,尝了一口甜咸就招呼我来喝汤,我吹散热气,一口一口的喝下去。妈妈看着着急,“爹,你别光看着小余乐啊,给君恩尝尝”。记忆里的鱼汤极鲜美,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专属于我的美味。
高中的学业越来越繁重,到高三已经没有回家的机会了。投入了很多的精力和热情,但成绩仍未见起色,我觉得整个身体和思维被抽空,走在去教室的路上耳朵里会有嘈杂的幻听。我睡的更晚了,睡不着的时候拼命的记录,我把痛苦与欢心都要记录下来,浓烈的日子都是流水账上的闪光。哥哥接到妈妈的电话是在第一次月考之前,这次的通话出奇的简短,短短的几分钟,妈妈让我俩找个时间回家。病床上的爷爷眼窝凹陷,头发稀疏,看我的眼神也没有什么光彩了。姑姑把我俩拉到一边抹着泪,肺癌晚期,没得救。最后不忘记叮嘱我俩,记得保密。安置好我和哥哥之后,姑姑和妈妈忙着商量买一辆轮椅,总是租医院里的太贵了。被数学和理综消耗殆尽的脑子告诉我该哭,但是挤不出泪水,坐在床头我握着爷爷枯槁而又温暖的大手,只是苦笑,爷爷您别担心,就是肺炎严重了点,爷爷也笑,爷爷不要紧,你要考个好大学呀。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我和哥哥每个月去一次医院,和整日陪在爷爷身边的妈妈不同,一个月的跨度对一个肺癌晚期病人还是太漫长了。
四月,第二次全校月考,考完后舍友跟上我打趣“最后一道数学题,答案是不是3?一般人可是做不出来的哟”,我苦笑,已经懒得再试卷后面写上敷衍含糊的几道算式了。和哥哥匆匆收拾了书包,搭上去医院的公交,不满一个月,频繁的化疗已经让爷爷的头发掉光了,牛奶和营养品塞满了小小的病房,爷爷见我俩来了打起了精神,我觉得愧疚,他陪我走过了所有无知和孤独的时光,而我像一个古时远行赶考的游子,一走就让爷爷的人生缺失了大半。
“小余没有好好学习吧,一看这么没精神就是这次考得不如哥哥好”爷爷说话还是慢吞吞的。
哥哥剥好橘子,一点点撕下橘络,将橘子送到爷爷嘴边。
"爷爷要吃小余送的,小余6岁的时候说过爷爷老了要养爷爷的”爷爷不忘开玩笑
我接过橘子,"爷爷爱吃带橘络的,败火,对不?”
爷爷哈哈的笑,继而开始喘,隔着白床单我们看到风箱一样上下鼓动的肚皮,要命的是爷爷张开的大嘴每一次吸气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我循着爷爷的气息一起呼吸吐纳,几次之后觉得胸闷。爷爷不喘了,准确的说是没了呼吸,嘴仍然张着卡在那里,深陷的眼窝里全是眼白。
“叫医生,快叫医生啊”我惊恐万分, 妈妈示意我坐下,20秒之后爷爷缓了过来,吸了几口气之后觉得自己刚才的笑还没笑完,哈哈哈的接着乐。
只是这声音格外渗人。
讲台上的生物老师在讲巴甫洛夫的反射实验,“条件反射是重点啊,每年必考”不可避免的我将月考与看望爷爷联系到一起,每个月的月末,是我的酷刑。天气一点点热了起来,“等到你们穿短袖都嫌热的时候,就该上战场了”,看我们无精打采,末了老师补充这么一句。爷爷飞速的老去,我脑子里满是爷爷张开的大嘴和眼白。黑白颠倒,手写不停, 我已经失去了睡眠,对时间的恐惧全都疯狂地记录下来。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我极度的虚弱,医生开了点抗抑郁的药,哥哥只是叹气,让我答应他定期和他来复查, 哥哥每天上完晚自习,溜进宿舍看着我吃药沉沉睡去他才安心离开。
爷爷的葬礼是在高考之后,送走了魂灵,我倚靠着撑着爷爷的棺柩,眼前是一盏昏黄摇曳的长明灯。“要经常加点油啊,今晚不能让灯灭了,别让老人家走夜路”妈妈抱着双膝。
"其实小余挺讨厌妈妈的吧,觉得妈妈太偏袒哥哥了"妈妈说
“没有吧,哥哥那么优秀,偏袒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啊”我揶揄道,这么多年了,我早都不怎么在意了。
“说不在意是假的吧,小余,你爸爸走的早,君恩虽然只比你大了十几分钟,但是太早的承担了家里的责任,做妈妈的总不能在偏袒小的吧”妈妈看着长明灯,爷爷的葬礼在乡下,屋门敞开着,地面铺满了稻草,盛夏的晚风穿堂而过,有丝丝的凉意。
“其实爷爷早都看出来这些了吧,给了小恩不少的关心呢,爷爷是个很体贴入微的人”哥哥补充说。
爷爷后期放弃了治疗,他不愿意整天躺在病床上,高考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和他逛菜园子,插竹竿子,然后播下黄瓜种子。 碧绿的藤蔓顺着竹竿蜿蜒而上,抽芽开花,只是爷爷没能看到今年的黄瓜结果。
暑期的日子慵懒而惬意,所有的枷锁一下子全部解开,我很庆幸陪着爷爷走过最后的一段日子,不然会留下多大的遗憾啊。翻看以前的笔记,大多是期期艾艾,唯有一段记录,像翻开了一张拍得极好的老照片。
“周六
本大诗人决定吟诗一首
爷爷做汤最好喝
莲子香油青叶菜
专属厨师最厉害
妈妈看我干瞪眼
一口一口全喝光
一点不给哥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