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贴的对联,都是爷爷请人亲自写的。从远远的镇上,找一个花白头精神矍铄的老长辈,写下五福临门贴在厅堂门帘,写下五谷丰登贴上厨房。而我和我姐姐的房间则写上四季平安,等我们长大一点就写金榜题名。那联上的字,一笔一划间都对我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魔力,小时候的我并不对那黏黏糊糊的浆糊多感兴趣,而总会看看联上的字,求爷爷告诉我怎么念,逼我很多堂哥们解释其中的含义。以至于后来,我长大了,在别人的门前我留意最多的是一年不曾揭下来的对联,还有十分在意其中特别的样式和字体。
汉字之美,以我小时候的心性,好奇心已使我领略过了。还有,我们年过一年,乐此不疲吟过诵过的诗,这又是另外一种的感受。我们远远看见的金色闪电,不过是视觉上的惊叹,而更能够使我震撼惊惧的是那惊于耳边的轰鸣,这就正如我对汉字、对中文美的享受,有时候对一个人舌灿莲花才艺的惊艳度会比下笔如风的技能更高。
后来,我读诗、读史,与许多汉字、中文不期而遇,那种不丝一苟的美让我心惊,就像我看到一位长相颇好却从不苟言笑的先生不经意间对我流露一个微笑那般,读之使人心旷神怡,它也便教会了我如何去欣赏。
我以前不太喜欢一首王维的诗,因为它总是印在作业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虽然从小到大我的语文老师们都对我说这首诗很美,可我总是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后来,我看了一个小小的短篇故事,读到了它的另外一个版本: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当时我就觉得:哇!好美!好巧妙!仅是抄录的人不经意间遗漏了几个字词,还有加上刻意挽救的标点,它在那里就虏获了我的眼、我的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点儿别有韵味。我觉得中华汉字、汉语,仅用博大精深是概括不了的,它在那里变幻、表达、含蓄释放都是静谧无声、悄然无声的。但是我走近了,它又会有一种无形的引力,似小荷才露尖尖角,却早有蜻蜓立上头的魔力,吸引我感叹中华汉字、汉语的美不胜收。
蒋勋说:美是一种拯救。我一开始觉得把美和具有精神深度的拯救联系在一起似乎有点飘忽。但当我真正经历过现实的捉摸不定和不期而遇就深压我的压力和沉重时,我能感知美也是我庆幸的事情。一种力量醍醐灌顶一样的像活水涌入了我精神的死泉里,美的确是拯救。有一种美曾在深入我的精神审识的时候悄悄地拯救过我,那一种对我的拯救就来自于汉字和汉语,因为我所能从汉字、汉语中提炼出的最浓、最醇的精华,就是美感。过于保守的家庭好像给我建造了一座用竹篾编得死紧死紧的箱笼。我的思想、价值观以及行为都在过于传统的环境下被束上了枷锁。那种从小让你根深蒂固于心的模式让我失去了对新事物尝试的能力。我很难受,在找不到自我的时候,甚至有点痛苦。但是,从我开始每天每天用写字跟自己对话,还有越来越多地将一首诗、一段话成为我发泄眼泪的藉口的时候,我真心地震撼到了,我知道我找到了一种缓解我精神焦虑的美物。而那段最沉重的时间――高考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它的作用。我其实最记得,最恐怖的是每个人都被迫压在了一座无形的山下,而这座山有很大一部分因为自己的梦想或者自己对自己的期望而逐渐加高。我也有我的山,虽然我面无表情地装作轻松,但每天晚自习后晚归的路上,我流下的眼泪泄露了青春重压的伤痛。
于是,我开始坚持文字的治疗,我买诗集的理由是因为那个作者的字里行间里写到了对生活的热爱。也许我在重压下去发现生活的美好的感官有点迟钝了,去欣赏也使我的浮躁更平静了一些。我写字,写自己对自己只言片语的安慰,也确实神奇地安定了我的心,像镇静剂和催眠一样。而这些无数的诗、史、文学,以一种力量注入我心膛的时候,就是将我从我的山下悄悄拉走一小会儿的拯救。我从未在那个时间段更能感受到汉语,文字的力量了。
古人说:幸蒙垂盼,吾三生有幸矣。我能从一开始被汉语、文字这个传统文化的精魄所吸引,再到后来被文学所悄悄眷顾,也算是“三生有幸”了。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是沈从文先生说过的: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它不就是有这么一种力量吗?于我和于我的难熬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