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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配角。
一
维罗纳亲王府的地牢完全由纯白的大理石砌成，干净得能做弥撒，这是因为已故亲王的品行最为高尚，所以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如此皎洁——全城人都是这么说的，除了如今被关在这雪洞中，百无聊赖地用指节敲着墙壁的罗瑟琳。
新继位的亲王继承了他的前辈宽宏大量的胸怀，即使面对这个被指控犯下谋杀罪的嫌犯，也没有加以严刑拷问，只是为了防止她再以邪恶的巫术伤及无辜，将她关押在地牢中等候最后的裁决。期间不仅按时供应饮食，就连照明的火把也及时更换。
正是因为这火把，罗瑟琳无法推测时间过了多久。当地牢的大门第三十二次被推开时，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您好，麻烦不要再把发霉的面包送给我了。”
然而，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先前送饭和更换火把的狱卒，而是个穿着白袍，挂着圣带的教士。教士一看见她，就高举起胸前那个硕大的金十字架：“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阿门。我想，您应该就是伟大的主教大人吧？”
“免去你的阿谀奉承！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向你传播上帝的意志，还有亲王的决断。”
“那还真是麻烦主教大人跑这一趟了。”
“罗瑟琳·凯普莱特，你被指控施行巫术，与魔鬼交媾，阻碍妇人生育，同时对已故亲王犯下谋杀罪。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面对已经听过一百次的指控，我也没法第一百零一次做出不同的解释。不过，如果您非要听的话，那我说说也无妨。首先，只因为我不想结婚，又不喜欢修道院陈腐的空气，就要拉我和魔鬼联姻吗？我一直听说，主教大人是博学之士，没想到在这一点上，倒是和那些觊觎家父遗产的好亲戚达成共识了呢。”
“油嘴滑舌！”
“好吧，那我说第二点，妨碍妇人生育。我想想，大概是因为我反对维罗纳的好习俗，不愿意看那些大人物把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推上婚床，才得到了这个美名吧？可是，之前已经有那么多的小母亲死在产床上了，如果她们晚一点成为母亲，那不是能更健康地生育吗？”
“狡辩！你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嫉妒二十年前那对黄金般的恋人。”
“既然主教大人如此了解维罗纳，那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罗密欧先生是先追求我失败，才对我堂妹一见钟情的吧？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我拒绝的人呢？愿他们能在上帝的怀抱中安息！”
“那对于你犯下的谋杀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该如何诉说一件我没做过的事呢？不过，从常理推断，我要真有那种伟大的力量，为什么要谋杀待我还不错的亲王，而不用来对付那些被我打破了白日梦，因而像当初恨蒙太古一样恨着我的，凯普莱特家诸位绅士淑女呢？”
“住口！你这忘恩负义的罪人，休想用你邪恶的舌头再念出诅咒！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好啦好啦，总之就是要把我送到永火里去吧，哦，那不也是上帝他老人家为我的魔鬼情郎……”
地牢的橡木门又一次被推开，打断了罗瑟琳的话。
这次进来的是亲王的贴身侍从，他对主教耳语了几句，又递过一封信函。主教打开看完后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朝罗瑟琳高声道：“还不感谢亲王殿下的隆恩！”
“哦？难道是火刑改成了泳刑？”
“为了宣扬上帝的慈爱，亲王决定将你的死刑改成流放，明天天亮前，你必须永远离开维罗纳。”
“那还真是万分感谢，”罗瑟琳提起裙摆，行了一个屈膝礼，“不过，请问什么时候天亮呢？”
主教没有回话，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一甩衣袖转身离开了地牢。
留下的侍从接了话：“大约还有六小时。您要收拾一下吗？”
“我除了我自己，还有什么能拥有的东西呢？又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侍从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靠近栏杆小声说道：“其实……因为小女的事，我和内人一直很感激您。您不嫌弃的话，可以随我去寒舍，内人会给您准备一些必需品。”
“愿上帝祝福你们，尤其祝福小索菲亚！不过，我就先留在这里吧。”
维罗纳的女巫粲然一笑。
“我总觉得，今晚会有朋友到访。”
二
约翰神父刚走进地牢，就看到罗瑟琳闭目坐在牢房一角，可能因为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十几天，也可能因为她那仿佛不被岁月侵蚀，一直遭人嫉妒和冠以污名的美貌，她的脸色和周遭的大理石一般苍白。
但在下一刻，被称为女巫的女子睁开眼，目光比牢中的火光更为炽烈：“怎么，今夜虔诚的教徒不向圣母像祈祷，反而争相探望我这撒旦的可疑伴侣吗？”
“唉，假如让语言长出尖刺能让您觉得好受一点，那我愿意被它们刺伤。我是来为您做临终弥撒的。”
“人们都说这里干净得能做弥撒，原来指的是临终弥撒啊。不过很可惜，我暂时不打算去地狱或天堂。”
“什么？亲王殿下提前赦免您了吗？”
“目前看来，报信的使者没有被人以瘟疫的理由拦截。”
“您还和别人一样，在拿二十年前的事讥笑我啊。”
“就像别人也没忘记我拒绝了罗密欧先生的铁石心肠。算了，不提这些了。您能和我说说，既然您也知道亲王免除了我的死刑，那为什么还要来给我做临终弥撒吗？”
“您应该也知道，您的原告们是绕过了亲王殿下，直接向主教告发您的。维罗纳从来没出过女巫，亲王殿下也不知如何审判，只是因为原告们再三说您会用语言蛊惑人心，所以在开庭时没有让您出庭。”
“对，这些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不过依然感谢您不害怕被我蛊惑，愿意和我说那么多话。”
“出于我作为一个基督教徒的诚实，还有我在神学院学到的知识，我十分确信您不可能是女巫，也在法庭上屡屡为您声辩。此外，那些女儿受过您恩惠的人家，尤其是班伏里奥先生在内的那些蒙太古们，也是您有力的维护者。”
“愿上帝祝福你们！我为刚才语言中的冒犯向您致歉。”
“没关系。然而，也许因为主教更愿意相信那些原告的发言，认为您的言行实在不利于福音的传播，依然觉得要对您施加惩罚。亲王在权衡之下，决定将您流放。主教还强调，必须要在您被绑上火刑架后，才宣布您的赦免令，以磨损您的锐气。至于现在为什么有了改变，我也不太清楚。”
“您能告诉我这些，已经在迷雾中给我指了一条路了。很可惜的是，除了感激的心情，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感谢您的了。”
“这份心情对于我而言，已经胜过了所罗门王的所有荣耀，我也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帮助您。作为一个单身女子，您在永远离开熟悉的家乡后，恐怕会遭遇很多困难。我已经写好了一封给曼图亚修道院的信，也许您会用得到。”
“您是劝我去当修女吗？”
“我一直认为，您是主纯洁的羔羊。”
“可是，假如一个女子不选择世俗的伴侣，就必须在上帝和魔鬼中选一个做情人吗——抱歉，我又说了不敬神的话。”
“只要您用心忏悔，上帝会饶恕您的。不过，您既然已决定终身不婚，真不考虑去修道院吗？那样您的生活至少有保证。”
“以我浅薄的观点来看，假如只是为了保证生活，就说要把自己的终身献给上帝，这份誓言也有些动机不纯吧——当然，那些真的无法谋生的可怜人除外。不过，我还是比那些可怜人幸运一点，凭借我看过的一点书，和之前作为家庭教师的一点名气，曼图亚，或者更远的地方，应该会有宅邸的大门向我敞开。好了，时间已不早了，您还是尽快离开吧，不然，我的敌人很可能将攻击的锋芒也指向您。我语言中的尖刺不过是路旁的寻常荆棘，那些长着翅膀的谣言，才装备着嗜血的刀刃。”
“愿上帝的荣光照亮您的前路！”
约翰神父画了一个十字，罗瑟琳也向他俯首行礼。
接着，她重新抬起头，认真地说道：“再次感谢您的善意。不过我相信，我有力量为自己的道路点起火把。就算不行，黑夜里也会有永恒的星光。”
三
“原来还有昔日的朋友愿意为我送行，看来我的人缘也没那么差嘛。”
“原来您只愿把我当成‘昔日’的朋友，看来我的人缘也没那么好啊。”
“您二十年如一日的机敏，足以成为我在维罗纳最后一晚的佳肴。”
“感谢您的肯定，不过，我也确实给您带来了有实体的食物。”班伏里奥说完，从送饭的窗口递过了一个包裹。罗瑟琳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副银质的餐具，一小瓶白葡萄酒，还有一份装在挖空的干面包里，散发着肉桂和胡椒香气的炖猪肉。
“除了您的机敏，您的周到也是我二十年如一日所欣赏的。那我不客气了。”
“我的荣幸。”
罗瑟琳迅速又不失优雅地解决了食物，将包裹重新包好还给班伏里奥：“我是一个贪婪的人，在嘴巴尝到意料之外的美味之后，耳朵也想向您索取消息。”
“您问吧，我定知无不言。”
“约翰神父说，主教本来打算让我和火刑架认识认识的，是什么让他大发慈悲，让我能更早离开这里？”
“哦，这倒是和我有一点点关系。毕竟我在蒙太古家族还算能讲上几句话，所以我就建议家主上书亲王，说您在火刑架前有可能说一些教会所不愿意听的话，从而影响在场的民众，所以最好还是尽快让您离开——当然，您也知道，这只是我想让您少受罪的借口。”
“这个借口倒也没说谎，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我还真在心中起草了一篇演讲稿。不过，我再次对您的周到表示诚挚的感谢。”
“说到这些，我和之前受过您恩惠的族人们，也想对您表示一点微薄的谢意。”
班伏里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丝绒袋子交给罗瑟琳。她接过后掂了掂，说道：“如果是金币的话，这已经远远高于我的课酬。更何况，我还没给您付书籍保管费哩。”
“按照所罗门王的箴言，钱财必长翅膀，如鹰向天飞翔。因此，这个袋子里的钱财实在不算什么。不过，我还是希望它们能为您的旅程提供一点保障。再说了，我们不只是感谢您教育了我们的女儿，更感谢您让她们免于那荒唐的联姻。”
“哦？就连二十年前的亲历者，罗密欧先生的密友，也不赞成这次号称纪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盛事吗？”
“您和我都非常清楚，他们当年冲破仇恨藩篱的结合，是出于他们内心最真诚最纯洁的情感，假如是外力要把现在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们配对，只说是什么效仿那对黄金的恋人，让蒙太古和凯普莱特再度结合，甚至还特别要求是未满十四岁的女孩们……唉，我实在是想不通，现在的凯普莱特家主在想什么，这哪里是效仿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是效仿帕里斯和朱丽叶啊。”
“我倒是很清楚他在算计什么。不过是因为老家主们相继离世，下一辈的关系疏远，所以想要以集体婚礼为纽带，让这两个实力雄厚的家族获得更大的利益。不成想被我搅了局，所以他们才恼羞成怒，把我尊称为女巫吧——当然，也顺便为了我所继承的家产。”
班伏里奥叹了一口气：“您也依然是二十年如一日的聪慧。我斗胆问一句，您是否因为这份聪慧对一切看得太透彻，才始终拒绝丘比特射出的箭？”
“您不会还因为我拒绝罗密欧先生的表白怪罪我吧？”
“当然不会，当年罗密欧提到您，我就觉得您肯定是非常优秀的女性。哦对，茂丘西奥也对您赞不绝口。”
“谢啦，不过他的夸赞，估计很大一部分是教会所不愿意听的。”
“那么，我也要先行一步了。最后，出于我自己私人的想法，还是祝福您在未来遇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伴侣。”
“好意心领了，”罗瑟琳微笑着回答，“不过，人们一般都会赞颂春天盛开的鲜花，可每到春天，我都会因为花粉而不停地打喷嚏、咳嗽，甚至喘不过气哩！我不会为此让别人拒绝春天和鲜花，但也希望别人不要把鲜花硬塞给我——对于爱情，我同样是这么想的。”
四
班伏里奥离开后，地牢安静了很长时间。当罗瑟琳几乎要睡着时，橡木门终于被再次推开，露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罗瑟琳老师！”
“索菲亚！我的小天使！”
少女轻快地跑下台阶，双手抓住了牢房的栏杆：“您之前布置我读的书，我全都读完了！费德丽卡她们有看不懂的地方，我也帮她们解答了！我还帮妈妈写了一封信呢！”
“真是太棒了！”
“所以，您能带我一起走吗？我能帮您一起教学生，能帮您回信，不会拖累您的！”
“那可不行，我的小天使，你还太小了。”
“可是，我妈妈老和我说，她在那么大时就和爸爸结婚了，就像那讨厌的朱丽叶一样。”
“老师不是和你说过，以你的年纪生孩子太早，教育孩子也太早了吗？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呀！当然，对于费德丽卡，你是一个出色的小老师了。顺便，朱丽叶女士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但那两个金像到底有什么值得敬佩的！他们那场恋爱，不过让五个人五天内白白死了。”
“所以我说，你还太小了。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丘比特神箭的魔力。”
“我就想像老师一样，一辈子不结婚。”
“那么，也许也会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明白自己对爱情敬谢不敏——但无论如何，都不是今天。所以我说，你还是一个孩子嘛。”
“老师因为他们被别人说了那么久坏话，还不生他们的气吗？”
“不但不生气，我还相信，他们的故事，会比他们的金像存在更久，更久。哪怕过了几百年，还会有人为此感动。说不定还会有人把他们写成戏剧，搬上舞台呢！到那天，也许在某一幕中，也会提到我的名字吧。”
“那不公平！我自己可没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什么，却实实在在从老师这里学到了拉丁文、算术、诗歌和绘画，更学到了女子不应以恋爱婚姻为人生的唯一目的。可几百年后的人只会记得这个故事，在里面老师只是一个配角。”
“只要我现在已经给你点亮了知识的火种，几百年后是主角还是配角，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再说了，说不定几百年的再几百年后，有人会想象，会书写我的故事——我和你的故事。”
索菲亚点了点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不愧是我的索菲亚，”罗瑟琳从栏杆的间隙中伸出手，摸了摸索菲亚的脑袋，“好了，我听到云雀叫了，估计狱卒马上要来放我走了。你先回家吧。还有，我的藏书都交付给班伏里奥先生了，他会随时欢迎你和费德丽卡去看书的。”
“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老师吗？妈妈说，她从来都没出过维罗纳。”
“知识的火炬会照亮你的前路，让你的未来比前人更加开阔的。”
“老师再见！我会每天为你祈祷的。”
“我也一样，愿你，愿你们所有的孩子，能比我和我们这代人更幸福。”
少女缓缓拉开厚重的橡木门，破晓的光芒照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