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7年,台湾作家林奕含被警方发现于自家卧室上吊自杀。这消息我是在腾讯新闻看到的。后来在腾讯视频里看到标题为《台湾作家林奕含生前采访》,就点进去看看,但没看完。昨日看到朋友糯米的文章《恶之花——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才对林奕含和她的作品有了初步了解。
她的死和她的小说作品引起了广泛关注,有不少人写了相关文章。本来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死,我往往只会表示惋惜,但并不会去写一篇文章来谈一谈。一方面是不喜欢蹭热点,另一方面是她和我没有情感联结,我写不出什么。
但我今天之所以要写,因为我后来完整地看了林奕含的采访,还看了两遍,给了我一些思考。
需要说明一点,我的思考与朋友的不同,与多数人不同。许多人看林奕含,都会想到抑郁症,想到性侵,想到创伤后遗症,想到她自杀的原因。我不管林奕含是否抑郁,我也不管她的小说是否就是她的自传,我更不管那段采访是她自杀前八天的采访。我只知道她是一个作家,我只知道她在谈她的作品和她的文学观。
她在采访一开始就说了,她不是想要谈所谓的诱奸和强暴,也不谈所谓的受害者和加害者。她想要谈的是小说阅读中的审美快感。其实,关于诱奸和强暴的社会新闻时有发生,但我们会不忍心去看那些血淋淋的报道,可我们却能在小说中进行阅读,去跟着作者的视角去目睹事件的发生。林奕含认为这是因为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审美快感。
契诃夫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套中人》,主角别利科夫是个古怪的人,他给他的一切东西套上套子,如雨伞、小折刀。在采访中,林奕含提到这篇小说,她说那个古怪的人什么都有个套子,甚至套子外面还有套子。由“套中套”的行为,类比她的小说,她说:“我这个小说也是一个套中套的故事”
林奕含分两个“套子”来谈她的作品。“里面的套子存在小说里角色李国华身上”,她先从这个角色入手谈起。李国华在生活里有个原型,就是林奕含认识的一个老师(许多人由此认为林奕含写的是她自己的故事);这个老师还可以对应另一个原型,那就是胡兰成。她说李国华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兰成。
这让我想到柏拉图对艺术的一个观念,他认为艺术的原型是现实,而现实的原型是理式。一层层剥开,有与之对应永恒不变的东西。
而实际上,李国华、那个老师和胡兰成也有他们所对应的“理式”,那就是一个相信中文的却又背叛文化语境与传统的人。
她要叩问:“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
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思想体系的畸形。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思想体系的精美。他们善于用语言,用修辞,用各式各样的譬喻法去弥补思想的缝隙,以至于思想体系最后坚不可摧。
在小说中,李国华是有表现出爱的,但那不是对某个具体的人的爱,而爱的是“爱的是自己的演讲,他爱的是这个语境,他爱的是这个场景,他爱的是这个画面”。
由小说中李国华这个角色,林奕含延伸到艺术层面。她想问:“艺术是否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在提出虐打妻子的奈波尔给她的冲击后,她还提出一个结论——“艺术从来就只是一种巧言令色而已”
我来梳理一下。巧言令色,这个词出自《论语·学而》,原文是“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个词是贬义的,懂得巧言令色的人很少是真诚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文字呈现出一种美,而他真实的情况却是不美的。如小说中李国华用情话去哄骗学生,而情话背后只是欲望。用林奕含的话说,就是“你没有办法去相信任何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为人”
再说回《论语》,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从中国文论来说,“文质彬彬”强调的是形式与内容的结合。从做人来说,外在形式如礼,要与内在修行如仁结合。无论是从作文还是做人,我们都是强调表里如一的。我们的文学传统向来是文为心声,文以载道的。这就是林奕含所说的传统与语境。而李国华等人却背叛了它。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把为文的风格与为人的人格绑定起来。而把眼光往外看去,西方许多作家并不是这样的。林奕含提到的奈波尔是一个。我的老师曾提到三个,说波德莱尔吸毒,巴尔扎克赌博,王尔德同性恋。
如果文不如其人,那文学所呈现的是什么呢?文学的意义是什么呢?林奕含就说那些艺术家创造各种形式是否也是一种巧言令色呢。这是值得思考的。我不做过多讨论了。但我相信文学家与艺术家他们所表达与呈现的都是他们所认为最真实的世界。
接下来是外面的“套子”,谈的是作为写作者的林奕含的感受。她说:“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许多人也以此说她一直没走出那件事。但我认为她所说的摧毁了我的一生是另一回事的。
她说:“她的书写是非常堕落的书写。”要怎么理解这句话呢?她引用了阿多诺的一句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对这句话是这样解读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发生的是事情太残酷了,支撑着整个犹太人灭绝的背后的观念、社会甚至经济体制太庞大了。这庞大的残忍,形成一个巨大的空白。这种空白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都没办法捕捉的。
在我看来,林奕含的堕落指的是她在努力尝试描写呈现被强暴后的空白,而且她的书写并不能带来希望。有人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林奕含则说:“不,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或许她认为集中营中的人在面对屠杀的同时还能抱有被人救出的希望,而思琪被强暴后她就陷入了不知是否有人能来救她的绝望中。
其实小说故事内容很简单,正如林奕含所说:“有一个老师,长年用他老师的职权,在诱奸、强暴和性虐待他的女学生。”而她却用了非常细的笔触来进行描写。她表明她不是做报道文学,也不是为了改变社会现实。她叩问自己这样的写作欲望是什么。
小说中所呈现的痛苦是真实的,所呈现的美也是真实的。而林奕含更想让我们知道真实的痛苦都是文字与修辞所建构的。
作为写作者,她在建构一部小说时,她扮演的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或许她的曾经的悲剧让她想通过写作来抒发,来呼吁。可当她进入写作状态时,她可以很好地去去处理角色的情感与心理,去呈现故事与情景。她在运用她的文字与修辞在建构,在巧言令色。即使她描写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也是以一种跳脱出自身的身份来写作。
她说:“我的整个小说从李国华的这个角色,到我的写作行为本身,它都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听她这样说,与其说她通过写作来缓解心理压力,我更想说她在进行一次文学尝试或文学游戏。
“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这里的文学也就是林奕含所要质疑的文学。或许文学能呈现美的东西,可美背后隐藏着建构美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