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树下

很多年以后,当村里的人坐在晒谷场上闲聊时,望着池塘对侧几面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时,总要发出几声叹息,摇摇头,嘴里轻轻地念叨了几句“可惜了哦”。

村子四面环山,站在高处的山顶向下望去,整个村子如一个弯弯的月牙,所以叫做“月儿村”。月牙的凹处,密密麻麻盖满了几十栋青瓦黄墙的土坯房子,房子的前面是一块晒谷场,晒谷场旁有一口紧挨着的池塘。与场坪对侧的池塘边上有一栋独立的房子,房子里住着瑞生和他的女儿慧慧。

瑞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父母就相继离世,后来随着几个到村里走街串户的外地货郎去了外地,几年之后,又突然回到了村子里来,并抱回来一个瘦小的女婴。当村里人问到那婴儿是不是他自己的小孩,瑞生总是微笑着点点头,再问到孩子的母亲,瑞生也总摇摇头说“孩子命苦,生下来她娘就难产死了”,如果人们再详细追问时,他却始终不肯多说一句。所以人们除了知道他当年是和那几个货郎去了外地学做生意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但瑞生做生意挣到钱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因为他回来后没多久,就在池塘边上盖起了一栋三间的房子,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平日里也不找活做,只偶尔下下田地,种些日常吃的菜蔬。如果平时村里有好心的妇人过来帮忙照顾下孩子或提些鸡蛋什么的给孩子时,他下次必要刻意从集市上购买的一些瓜果之类的给送人家送回去。所以瑞生在村里的名声很好,人们私下或者当面都称赞他为人忠厚实在,期间有不少媒人都劝说要给他续个后,不过每次都被他婉转拒绝了。

慢慢的,人们也便不再提及这个事情,日子在一堆堆的日升日落中平淡地过去。

在慧慧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从小瑞生就不让她下地干活做事,所以她和村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长的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的。夏天时,扎着两个马尾辫,穿着一件无袖的绣花衬衫,露出两只玉雕般的白胳膊。

村里的妇人在池塘边洗衣看见她时,笑着说:“慧慧,你真白,晃的我眼睛都一片白了。”

慧慧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说话的人,说:“婶婶开玩笑,我又不是天上的太阳,还能把你眼睛晃迷了。”

听的人哈哈地笑着,人向后仰着,脚下打滑,差点滑落到池塘里去,慧慧看见了,也哈哈地笑着,胸前两个凸起的地方也轻轻抖动着。

“慧慧,婶婶给你介绍个小伙子要不?”问的人盯着慧慧的胸,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慧慧虽然才十五六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但她从小就和村里其他同龄的小孩一起嬉闹玩耍,有好几个比她长一两岁的已经结婚生子,平时和她们的聊天中懂得男女之间的一些事情,所以当她听到对方用话语嬉笑自己时,就红了脸低着头,故意用脚踢着地上的草,然后趁对方不注意时,匆匆地往家里跑去了。

慧慧因为低着头,没有看见前面,一头撞到正出门的父亲身上。

“慧慧,干什么呢?这么莽里莽撞的?”瑞生爱着这个女儿,说这话时,脸上也挂着笑容,语气充满了爱意。

“没什么,我做饭去。”慧慧头也不回地往屋内走去。

“现在才几点呢,就做饭。”

“反正我就做了,早点做早点吃。”

瑞生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堆白白的烟雾来,眯着眼,笑着摇摇头,说:“你这孩子,又谁惹你不高兴了。”不等慧慧回答,就踱步沿着池塘边的田埂往晒谷场走去。

之前拿慧慧开玩笑的妇人见了瑞生,就扯了嗓子说道:“瑞生大兄弟,你家慧慧呢?”

“刚刚急匆匆地跑回家,说做饭去,这孩子,肯定是跟伙伴闹不愉快了。”

妇人听了这话,捂着嘴笑着,说:“我刚跟她开玩笑,说要给她找个人家,这小姑娘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瑞生佯做生气地说:“我说呢,你这人不正经,老是拿小孩子开玩笑。”

“慧慧都十五六岁了吧,哪还是小孩子呢,我老姐家的闺女十五岁就生了孩子了。”

“十五六岁怎么就不是小孩了,慧慧整日就跟着一帮屁大的孩子伴到处玩,哪懂什么事。”

“你个大男人懂什么呢,你怕不知道女孩的心哦。”

“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能不懂她。”瑞生一边说着,一边吐出一团浓浓的白烟,他转过头,眯着眼透过烟雾望着自家门口。

之前慧慧除了每天洗衣做饭外,就是和村里的伙伴在场坪上踢毽子跳绳,或者到田间采集野花。慢慢地,她开始不太愿意出去嬉闹,在空闲的时候,她更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或者是坐在家门口,看着某一处发呆。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但这种静处相比人多嬉闹更让她心里舒服。

“慧慧,怎么不出去找人玩?在家发什么呆呢?”瑞生拿了一个菜篮子,准备到田间去采摘白菜和萝卜,好趁冬天的时候腌制起来,明年开春的时候吃。见慧慧一个人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池塘,就微笑着问道。

“不想去,不好玩。”慧慧淡淡的说。

“昨天下了一夜的雪,现在地上都铺起来了,你不是很喜欢堆雪人的?”

慧慧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双手环抱放在膝盖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此时又淅淅沥沥地飘着些零星小雪,突然站起身来,说:“爸,我跟你一起去田里。”

瑞生说:“还在下雪呢,外面冷,你要不愿意出去玩,就到房间去,里面暖和。”

“我不冷,我穿袄去。”慧慧一边说一边往房间跑去,不一会,就穿了一件雪白色的羽绒服出来。

瑞生故作生气地说:“这可是你过年的新衣服,你现在穿,过年又要买过。”

慧慧一边拉着父亲的手一边往外走,笑着说:“不买,现在穿和过年穿一样的,我就穿这一会。”

瑞生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被慧慧拉着往田地里走去。

月儿村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从晒谷场开始,顺着山脚,弯弯曲曲地向外延伸出去,像一条伏在山脚下的蛇一般。慧慧家的田地就位于蛇腹的旁边。

瑞生没有让慧慧下地干活,而是让她待在田埂上,因为下了一夜的雪,地沟间变得稀烂,慧慧只顾了穿袄,却忘记换一双雨鞋来。

“爸,今年收成真好,你看这萝卜真大。”

“是的,这一场雪一下,明年的萝卜会更大。”

“总有小的一年,如果每年都下雪,那萝卜不得一年比一年大,到时得成萝卜精了。”

瑞生呵呵笑着说:“那不是更好,到时长的比你还大,一个萝卜吃一年。

慧慧被父亲的话也逗乐了,两人就着萝卜成精的话题相互打趣地聊下去,似乎再过几年,萝卜就真的可以长成人那么大。

瑞生将采好的白菜放在田埂上,慧慧蹲在一边,把发黄的叶子摘下,丢回到地里,用作天然的肥料。

“慧慧,怎么这段时间都不爱去玩了。”瑞生站起身休息抽烟,望着女儿认真的样子问道。

“不爱去,不好玩。”慧慧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之前不是很喜欢去的吗?”

“现在不爱了。”

“她们惹你不高兴了?”

慧慧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叶子不用摘那么干净,一点点黄的就留着,拿回家喂猪。”瑞生语气轻柔地说。说完,就咬着旱烟枪,环顾四周。此时,雪已经止了,整个田地和山林一片白茫茫,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雪白瓷碗的碗底,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到慧慧剥叶子和叶子落地时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烟丝“吃吃”的响声。

许久,瑞生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慧慧抬起头,看着她的父亲问:“爸,你在干什么?”

瑞生用烟枪指了指前方,说:“你看,有人来了。”

慧慧站起身来,顺着父亲指的方向望去,两只通红的手微微展开,轻轻抖动着手上的泥水。

在蛇形小道上,三四个身形正踏着新雪艰难而又轻快地向村子走来,不多时就来到瑞生家的田地旁。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月儿村的村长,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卷烟,另一个是个和瑞生差不多岁数的中年人,戴着貂皮帽,双手插在衣兜里,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后生,一个估摸二十四五岁,一个大概二十岁上下,两人紧紧跟在前面两个人的身后,踏着他们走过的脚印,沉默地向前走着。

“村长,你早哇”瑞生看到村长,高声叫唤着。

“早,瑞生,今年收成不错。”村长转过脸看着瑞生,又看了看站在田埂上的慧慧,把眼角的皱纹挤出几道鱼纹,笑着说:“哟,慧慧,今天怎么这么勤快下地帮你爸干活,怎么不去堆两个雪人玩。”

在平日里,慧慧是很喜欢和村长开玩笑的,此时见到他身边跟了几个陌生人,就在村长和自己说话时,几个外地人也都转过脸看着她,她没有答话,对着村长笑了笑,又蹲下去摘黄叶子去了。

村长爽朗地笑了起来,又继续向村里走去,没走多远,几个外乡人也都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

和村长一起进村的外乡人据说和村长是有点沾边的亲戚关系,前两三代的时候,举家迁往外地,到他们这一代的时候,在隔壁县做爆竹花炮的加工生意,因为最近县里工商整顿,要取缔小型的危险品加工厂,所以就又回到了月儿村,准备把厂子搬到这里,而且还答应村长不带外地工人,只在本村培训员工。村长寻思着又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又可以给村里人带来收入,便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之后的几天,陆陆续续就有车子拉着各式各样的制作花炮爆竹所需的工具和原材料过来。等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村长就召集了村里的人都到晒谷场集合,商量招工的事宜。

原本安静的场坪此刻变得热闹异常,大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各自脸上都露出高兴满足的笑容,嘴里吐出的烟气和哈气在头顶上悠悠地飘着,突然间又被人群中的喧闹声震的消失不见。小孩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在空地上和人群的缝隙中追逐打闹。

哭声、笑声、打闹谈话声响作一片,似乎要把树上的积雪都给震下来。

慧慧远远地站在场坪的一个角落,和一个同龄伙伴聊着天,她的父亲已经加入到喧闹的队伍中打趣去了。

没多久,三个外乡人也来到了晒谷场,散落在各处的村民就像鸡看到鸡食般,把他们团团围在了里面,七嘴八舌的问着各种问题。老板德贵和他两个儿子面带笑容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走,我们也去听听,看是怎么制作花炮的。”和慧慧站在一起的一个黑黑的小个子女孩萍萍拉着慧慧的手说道。

“我不去,我又不做花炮。”慧慧摇了摇头说道。

“那怕什么,听听又不代表要做。”

慧慧歪着头,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三个外乡人背对背站成一个圈,嘴巴一刻不停的回答着每一个人的问题,说:“那么吵,都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

“那你在这等我,我去听听看”萍萍放开慧慧的手,往人群那边跑去,因为个子小,竟硬生生被她挤到了人群的最里面去。

慧慧站在原地呆呆地望了一会,几次也想挤到人群中去看,但都来回踱着步放弃了,后来抓起一把雪,搓成一个雪球,慢慢往家里走去了。

“慧慧。”萍萍在门外大声叫着:“你怎么回家了,我到处找你”一边说着,一边进到慧慧屋里。

“站在外面太冷了,而且我看好像大家都有很多问题问不完一样,就没再等了。散了吗?”

“散了,你本来也去看看的。”

“那么多人,吵吵闹闹的,挤都挤不进去。”

“怎么会呢,我一挤就进去了。”

“你当然,那样子跟猪拱槽一样。”慧慧说完,就呵呵地笑了起来。

萍萍也哈哈地大笑着,说:“你可以跟泥鳅一样,爬在地上溜进去。”

两人相互把对方用各种动物比喻了一番,各自都被逗的前俯后仰地笑着。

最后,慧慧双手捂着通红的脸,说:“不说了,不说了,脸都笑痛了。”

“是不说了,再说我也要痛了。对了,明天我就去厂里做工了。”

慧慧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问:“你要去做爆竹?”

“嗯。”萍萍点点头,说:“简单的很的,就是用一张小小的白纸把硝包起来,然后一搓,搓的跟蝌蚪一样就可以。”

慧慧轻轻哦了一声。

“你看,我还把我做的带出来了。”萍萍一边说,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球,球上有一个尖尖的细细的尾巴,确实长的跟田间的小蝌蚪一样。

慧慧接过那一个“小蝌蚪”,问道:“这个也是花炮?”

“这个叫爆仗,使劲往地上一摔就会爆炸。”萍萍一边说,一边抢过那个爆仗,甩起手,使劲地扔在地上。

一声巨响瞬间在整个房间响起,久久没有消去,慧慧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微张着嘴,惊讶地望着地上爆仗响过之后留下的一个淡黄的痕迹。

厂里定在了第三天开工,一大早,慧慧吃了早饭就被父亲拉去了,因为瑞生也准备进厂做工了。

厂子在村最里头的一个山坳处的空置房屋内,大厅用作生产间,左边一间堆放原材料,右边一间是德贵父子三人的卧室兼厨房。此时,大厅已经用床板拼铺出了一个台面,台面的正中间堆放了一座小山坡一样的灰白色的硝,台面的四周放着了十几摞掌心大小的白纸和十几个比挖耳勺大的小勺子。

老板德贵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了每一个到来的员工。

“瑞生,你这么早就来了啊”德贵一边递出烟一边说:“我们就在外面抽,里面不能抽。”

瑞生忙忙接过烟,说:“知道知道。”

“这个是你闺女吧?”德贵看着慧慧问道:“她也一起来做工吗?”

“被我宠坏了,懒,不肯动手。”

“乡下的孩子哪有懒的,就是老哥你舍不得小孩干活。”

“哪里呢,现在的小孩就是比我们这辈人懒。”

“姑娘几岁了?”

“过了年都十七了,也老大不小了,整天就想着玩,不想事的。”

“那过两年可以找个婆家嫁人了。”德贵嘴里叼着烟,呵呵地笑着说道。

瑞生陪笑着说:“这么懒,都不知道谁要。”

慧慧一直站在父亲的身边,听着两人的谈话,想走却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始终低着头,感觉整个脸像火烧般,滚烫滚烫的。正好此时萍萍也来上工,慧慧如临大赦般,急忙忙地跟着她进到厂里去了。

萍萍在台面前坐定,很熟练地做好了几个爆仗,然后转头对站在身后的慧慧说:“你看,是不是很简单,来,你也来做几个。”说完,就要起身给慧慧让位置。

慧慧扶着萍萍的肩,摇摇头说:“我不做,我看你做。”

萍萍站起来,拉着慧慧的手说:“来啊,做几个,好玩的,到时你还可以跟我做个伴。”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这么快就带徒弟了?”

说话的是德贵的小儿子福兴,今年十九岁,面容白净清秀,此时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望着慧慧她们,脸上露出自然随和的微笑。

萍萍尴尬地笑了笑,说:“没有,我就让她玩玩。”说完,就又重新坐回位置上去了。

“来,你过来,我教你”福兴对慧慧招招手说道:“这个很简单的,都不用学,一看就会的。”

慧慧抿着嘴,望着台面上的硝,轻轻地摇了摇头。

福兴以为慧慧是担心硝会爆炸,就一边用手随意地抓取着硝,一边笑着说:“不用怕,这个不会爆炸的,你看。”

慧慧依旧抿着嘴,一言不发。

“没关系的,你可以先看看,要做的话就让你旁边的小师傅教你做一两个就会了。”福兴说完,就转身往屋外走去和自己的父亲聊天去了。

萍萍探着脖子望了望屋外,然后转过脸,看着慧慧噗呲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慧慧轻声的问道。

“还不快叫师傅。”萍萍说完,又噗呲地笑了起来。

“叫你个大头鬼。”

“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有我这么个师傅心里激动的?”

“放屁。”慧慧怒目瞪了一眼萍萍,又快速地瞟了一眼屋外。自己的父亲还站在那里和德贵父子两聊天,笑声时不时传进屋里来。

萍萍看见了慧慧的眼神,就长长地唔了一声,鬼鬼地笑着说道:“我知道了,是刚才老板的儿子跟你说几句话,就把你说红脸了。”

“你再放屁,我就把硝塞到你嘴巴里去。”慧慧似乎真的生气了,眉头拧在一起,满脸通红地瞪着萍萍。

“好好,我不说了,我做事。”

因为到厂里做工的人太多,场地不够用,所以德贵就让每个人自己每天到厂里领取原材料,放自己家里做,第二天早上再把前一天做好的成品交上去。

一天早上,瑞生早早吃过早饭后就交代慧慧把昨天做好的爆仗送到厂里去,自己要去趟集市,购买一些春天播种的种子回来,如果自己愿意做,就再取些原料回来,不愿意就在家休息一天。

慧慧等父亲走后,就提了一竹篮子的爆仗往厂子走去。

等慧慧快到厂子的时候,就远远看见厂子那边静悄悄的,还没有其他人送货过来,只有福兴一个人站在门外来回踱步着,轻轻挥舞着双臂在那锻炼。

慧慧止住了脚步,她心里责怪自己不应该这么早过来的,她低着头,思量着是直接过去还是打道回去,等晚点人多的时候再来,或者约上萍萍一起过来。

“嗨”福兴看见了慧慧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高声说道:“这么早,你在那发什么呆,货好了就拿过来吧。”

慧慧见已经被福兴看见了,知道自己再没法转身回去,便低着头,慢慢地往厂子走去。

福兴跨步上前走到慧慧跟前,一把接过她手中的竹篮子,随意看了一眼,说道:“这么早,怎么你送货过来,瑞生叔呢?”

“去集市了。”慧慧轻声说道。

“那今天还要做吗?”

慧慧轻轻点了点头。

“行,那我给你装点原料。你进屋来吧,这么早天气冷的很,你耳朵都冻红了。”福兴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去。

慧慧早就猜到自己可能已经脸红了,因为她感觉脸上热热的,此时听到福兴说自己的耳朵被冻红了,一股燥热瞬间涌了上来。

她抬起头,说道:“今天我不做了。”说完,就转身拔腿跑开了。

福兴提起手中的篮子,叫道:“那你的篮子还没带回去咧。”可是慧慧早已经跑的没有了踪影。

慧慧一口气跑到家中,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大口地吐着气,她感觉自己整个的身体内犹如一团火焰在燃烧一般,火热热的,许久才慢慢缓过来。

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平时村里也有不少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可是每次和他们玩耍谈话的时候,就很放松自然。其间会有个别男孩子对她表现出不一样的殷勤,对她说些好听的话,虽然也会让她感到心跳脸红,但不至于连话都没讲几句就拘谨脸红成这样子。而且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这样,她心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又被她否决了,因为她总共见过他没多少次,谈话就更谈不上了,或许她仅仅只是怕生而已。

就在慧慧坐在床沿出神的时候,屋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有人在家吗?”

慧慧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她似乎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有点发热了。

“谁”慧慧坐在床上,没有起身,明知故问道。

“我,福兴,你篮子都忘记拿走了。”福兴一边说一边走进屋内。

慧慧没有料到福兴会不请自入,当看到他手中提着一个空篮子站到自己的面前时,顿时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用一双水灵灵的无辜的而又惊讶的眼睛望着前面的人。

福兴自小在城里长大,一直跟随父亲做生意,接触的人都随性随和,没有太多细致的规矩。此刻见到慧慧用如此的眼神望着他,而且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处,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平日里大方自然的他也突然变得拘谨起来,说道:“你走的急,篮子都忘记拿了,放在哪里?”

听到福兴的话,慧慧才从中回过神来,忙忙低着头,轻声说道:“随便哪里都行。”

福兴略显笨拙地把篮子放在地上,招呼了一声,就匆匆走出屋去了。

屋外的冷空气一下子直扑他的脸上,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大步往回走去。

福兴的突然闯进慧慧的屋子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再去过厂子,空闲的时候,就坐在自家的屋前望着某一处发呆,或者就到田埂上一个人静静地来回走着,有时父亲要她去厂里送货拿料时,她也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不去。次数多了,瑞生总免不了有些生气,说道:“你这丫头,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等下闷出病来。”

其实他心里也略略知道点慧慧改变的原因,可他不知道是为了谁,作为父亲,他也不好开口跟自己的女儿谈论这个事。女儿长大了留不住,他知道这个道理。最近,有几个媒人问过他的意思,但他总是婉转地把别人拒绝了,他担心自己的女儿还小,嫁过去会受苦。

可女儿却一天天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样,会跟他撒娇打哈哈,每当他这样说慧慧时,慧慧总显得有点不高兴地反驳着或者是径直走开。

瑞生望着女儿的背影,摇摇头,便提着篮子,自己往厂子里送货去了。

“瑞生大哥,来,抽根烟。”德贵站在门口的空地上,热情招呼着,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香烟递给瑞生,并打着了火机送上火去。

瑞生急忙忙地接过香烟,用双手捂着火焰点了烟,然后重重地吸一口,吐出一大团白色的浓烟出来。

德贵给自己也点了一根,吸了几口后问道:“你家慧慧呢?感觉都好久没见到她了。”

“她呀,越大越懒,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叫她送个货也不来。”

“人不舒服吗?”

“没有,身体好的。”

“女孩子怕有自己的心思了吧。”

“她就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心思。”

“就没有人给她说个什么亲事?”德贵透过白烟,望着瑞生问道。

“没有。”瑞生重重吸了几口烟,把烟蒂丢在脚底踩灭了,说道:“有是有人跟我提过,不过她不懂事,嫁过去惹人闲话。”

德贵哈哈笑着,说:“你老是说慧慧小不懂事,每次她看见我,总是伯伯长伯伯短的叫着,亲热的很,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她。”

瑞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现在小孩不像我们这一代,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父母也管不了他们的事,随缘份了。哪天真要嫁人了,我们再舍不得也没用。”

“那是,那是”德贵笑着,点头应道。

正当此时,福兴走过来,和瑞生打着招呼。

德贵叫住了他:“福兴,你把你瑞生叔的货拿进去,然后再装些料给他送家里去,我跟你叔聊聊。”

瑞生连连说:“不用,不用,晚点我自己带回去。”

“没事,就让他去,我们进屋坐着好好聊聊。”德贵一边说,一边把篮子递给福兴,一边拉着瑞生的手臂就往屋里走去。

福兴自从上次到了慧慧的屋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她,有时从晒谷场经过,就看到慧慧急匆匆往屋内跑去,似乎躲着他一般。他总觉得肯定是因为上次自己的不请自入而得罪了她,可他总想不明白,因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何至于她远远见了自己就要躲起来。但在他心上,却有似乎多了另外一种心理,就是慧慧越躲着他,他就越想见到她,尤其那天慧慧那张通红的脸,在他心上留下了一个特殊的深刻的印象,每当想起时,他总觉得有种特别的舒服的感觉。

他提着半篮子的料来到慧慧屋外,站定在门口,高声叫道:“有人在家吗?”

但屋内没有人回应,他又重新叫了一声,也依旧没有回答。

他探着头向内张望着,竖起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可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他放下篮子,四处张望着,在远处的田埂上,看到了一个身影在慢慢地走着,他深吸一口气,向着那个身影快步走去。

“你在这啊,我在你家门口喊了几声都没人应。”福兴快到慧慧跟前时,就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慧慧又一次被这突乎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红晕着脸望着跟前年轻的男子。轻柔的春风吹过,几根调皮的头发在她的嘴角前轻快地飘动着。

“好久都没见你了。”福兴又想起了那天见到慧慧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加快,身上感觉暖暖的。“我给你家送料来了。”

“我爸呢?”慧慧拨弄着头发,低着头看着田沟里几只黑黝黝的小蝌蚪。

“我爸说要跟瑞生叔聊聊天,就让我送货来了。”

慧慧轻声应了一句,眼睛望着田沟,心里想着其他的事。

福兴也顺着慧慧的眼睛看了看那几只如爆仗的蝌蚪,说:“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天天干嘛去了?”

“没干嘛。”

“你看这蝌蚪像我们做的爆仗不?”

“不像。”

“这个青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小时候长这样,长大了就变成四条腿,都不知道它们生出来的。”

……

“你到过村子外面吗?”

“跟我爸去过镇上赶集。”

“除了镇上呢?”

慧慧轻轻摇了摇头。

“有机会你要出去走走,外面更好玩。”

“我喜欢这里。”

瑞生望着村口的蛇尾小道尽头,说:“外面有汽车,有火车,还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人也比这里多,热闹的很。”

“我不喜欢热闹。”

“村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来这边这么久,都没怎么去玩过。”

慧慧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轻轻摇摇头,说:“不知道。”

“也是,这个村这么小,确实是没什么玩的。”

慧慧似乎有点不太高兴,语气不太友善地说道:“那你们还待在这里。”

福兴听出了慧慧的意思,忙忙说道:“不过我也挺喜欢这里,这里安静,空气又好,人也好客热情。”

……

“明天我要去镇上送货,你需要买什么吗?我给你带回来。”

“不需要买什么。”

“没事的,你跟我说,我给你带就是了,我也顺带要买点东西的。萍萍叫我给她带个篦子。”

慧慧没有说话,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开了,她感觉心里有点不痛快。

福兴慢慢跟在身后,说:“你想想,要买什么。”

“不用,你给萍萍带吧,我不买什么。”

说完,突然快速转到另一条田埂上,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去了。

福兴站在原地,望着慧慧远去的背影,她那一头披散的乌黑的头发在背上随风飘动翻滚着,像一波黑色的水浪。

“慧慧,慧慧。”福兴站在慧慧家的门口,大声叫着。

瑞生听到叫声,走出屋外,笑眯眯地说道:“福兴啊,你今天不是去镇上送货了吗?”

“叔,我刚刚送货回来,慧慧不在家吗?”

“在,在后面烧饭呢,你进屋来坐坐,刚好赶上可以吃个便饭。”

“不用了叔,我就是到镇上买了点东西,我看慧慧用得上,就给她带了一点,拿给她我就得回去跟我爸交差的。”

“你给她买什么东西呢?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

“没事的叔,就一点点小东西,不值几个钱。”

“那你就在这吃了饭嘛,也不赶这么点时间回去。”

“吃饭就不了,下次我特意过来吃。”

“你这孩子,那你等一会,我去叫慧慧出来。”

不一会,慧慧就走到屋门口,轻声说道:“你找我?”

福兴走上前,递出一个淡绿色的香囊,说:“这个我在镇上看到的,觉得你应该用得上,就顺便给你买了一个。”

慧慧没有接过手,盯着香囊说:“我不要。”

“你拿着吧,这个我留着又没什么用,这是扎头发的皮筋。”

“我不要,我有。”

“你拿着吧,我买都买了,你不会让我给丢掉吧。”

“你给萍萍吧。”

“给她干什么,我刻意买给你的,你拿着吧,我还得赶回去有事。”

慧慧抿着嘴,眼神飘忽不定地看着其他地方。

“你拿着吧,我先走了,下次找你玩。”福兴把香囊塞到慧慧的手中,转身走开了。

瑞生从屋内跑出,望着福兴的背影叫道:“吃了饭再走啊。”

福兴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下次,叔,下次我一定来。”

瑞生笑着摇摇头,待到福兴转到房子后面看不到时,才转身回到厨房,看着正在炒菜的慧慧问道:“福兴给你买了什么?”

“没什么。”

“你不应该无缘无故收人家东西的。”

“我也说不要的,他说他自己用不上,我不要就要扔了,硬塞给我的。”

“有什么东西自己用不上,那买它干什么。”

“扎头发的皮筋,你用的上不,用的上我给你。”慧慧撅着嘴,从衣兜中拿出那个香囊递到父亲的面前,不高兴地说道。

瑞生看了看女儿手中淡绿色的香囊,哈哈笑着说:“我要这东西干嘛。福兴这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子买这个东西干嘛。”

“肯定是别人要他买,然后又不要了,才给我的呗。”

“你这孩子,人家送你东西,你不该这么猜测别人,人家那都是好心,我看这皮筋应该不便宜,光看这包装就好。”

“一个皮筋包装的这么花里胡哨,就是骗骗有钱人。”

“你看你,说话老这么带刺,福兴这孩子多懂事。”

慧慧故作生气地瞪了一眼父亲,说:“你就总觉得别人家的好。”

“那是,女儿长大了,都跟做父亲的不亲,还老跟父亲作对。”瑞生也打趣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该听别人的,早点给你找个人家,也落得耳根清净,还不操心。”

“你再这样说,我可生气了。”

“好好,我不说了,你抓紧做菜吧,我都饿了。”

自那以后,慧慧虽然依旧很少去厂里,但福兴时不时就会来到慧慧家,如果瑞生在家时,就坐在屋前陪他聊聊天,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如果打听到慧慧去了田地里,就会简单地结束话题,借口走开,然后跑到田地里去找慧慧。最初的几次,慧慧见到他时,依旧会通红着脸,不敢正面看着他说话。后来,慢慢聊天的次数多了,便放开了心扉,在他面前不再感觉到拘谨和约束。

两个年轻人的密切交往很快就传遍了村子,也传到了两家父亲的耳朵里。

        有一天,德贵提着一瓶酒和一条烟来到了瑞生的家里,他作为男方的家长,理应在这种事情上主动一些,而且他对慧慧这个姑娘也十分满意和喜欢,眼看自己的儿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是时候该给他找一个媳妇了。自己的大儿子来到月儿村没多久,就和之前在隔壁县的一个邻居的女儿结了婚,小两口在亲家的支撑下,在县里开了个卖布的小店面。如果自己的小儿子也结婚了,将来不管是继续做花炮还是其他的什么生意,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完整了,将来老了,也能给死去的妻子有个交代。

“瑞生大哥,在家呢。”德贵远远看见瑞生坐在门口抽着烟,热情地招呼着。

“哟,德贵老板,你这是要去哪呢?”瑞生站起身来说道。

“来你家串串门,跟你聊聊天,昨天到镇上交货,顺便给你带点东西。”

    “你看你,来玩就玩,带什么东西,东西你提回去,我不收的。”

    “我带都带过来了,还好意思再提回去,走,咱们屋内坐吧,外面怪热的。”德贵一边说,一边就往屋内走去,随手把手上的烟酒放到饭桌上。

    “慧慧呢?”

瑞生忙着给德贵沏茶倒水,招呼坐下后,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吃了饭就不见踪影了,这孩子越大越跟个野小子一样,整天不着家。”

    “可能是跟我家福兴去玩了,他现在也是天天不着家,厂里的事有时要他搭个手也见不着人。”

瑞生一边给德贵递去一根烟,一边尴尬地笑了笑。

“瑞生大哥,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两个年轻人的事,他们最近走的挺近,村里人都在说这个事,也跟我说过几次,我其实早就想来,可是又怕你不高兴,舍不得慧慧,但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就这么吊着也不是个办法,所以这就厚着脸皮过来了。”

瑞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眼睛看着地上,没有说话。

“慧慧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如果她能嫁过来,我肯定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对待,就是福兴这孩子因为母亲走的早,缺少管教,脾气怪了点,但性子还是好的。”

“福兴是个好孩子,懂事的。”

“如果你对福兴也还满意的话,那我们两家就结个亲家,我们老哥两也算亲上加亲。”

“福兴有跟你提过这事吗?”

“提倒没提过,但是两个人天天在一块,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

“我就怕两小孩就是合得来,所以才走得近,可能并没有这种心思。我觉得我们该先问问孩子的意思。”

“那是自然的,孩子们的意思肯定要问的,我就说先过来跟你商量商量,我知道慧慧是你的掌心宝,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会劝劝福兴的。现在你既然也有这个意思了,那我心里也有个底,等晚上的时候,我就跟福兴谈谈。你这边也问问看慧慧的意思。”

瑞生轻轻点点头说:“可以的。”

“那就最好了,如果两个小孩能成,我就直接把这个厂子交给他们两,我就退休天天在家,陪你做做伴,我们两个没事抽抽烟,喝喝酒。”德贵哈哈笑着,满脸油腻的脸闪着古铜色的光。

“慧慧,你忙完了没?”瑞生吃过晚饭后,坐在屋前的一个矮凳子上抽着旱烟,德贵送过来的烟酒他还没拆开来,依旧好好地放在衣柜里。他准备探下慧慧的底,如果她和福兴没有这个意思,烟酒还是要给人家送回去的。

“好了。”

“好了就出来坐坐,今天天气好,出来乘乘凉凉。”

慧慧一边应着,一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父亲的跟前。瑞生的眼被烟气熏的有点睁不开,半眯着瞟了一眼慧慧。

“你这头上扎的绳子就是福兴那天送的?”

慧慧没有回应,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搓着。

“福兴这孩子还挺心细的,一个男孩子买这么细致的东西,挺好看的。”

“皮筋都长的差不多。”慧慧眼神游离地看着其他地方说道。

瑞生把烟杆放在地上磕了磕,将烟嘴中燃尽的烟灰磕了出来,然后又重新装了一杆,慢悠悠地说道:“今天你德贵伯伯来了。”

“哦”慧慧轻声应了一声。

“他来找我商量个事。”

“什么事?”

“你跟福兴的事。”

虽然慧慧早就听到村里人有说她跟福兴两个人的事,但在她心里,她始终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更深层次的事,在她看来,能够天天和他待在一起,每天聊聊天,到处走走玩玩,也是一件十分令她满足开心的事。而且福兴每天就是陪着她到处走走聊聊天,并没有主动对她表露过什么心声,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更不可能主动去问及这种事情。她知道父亲所指的事是什么事,她也曾经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但她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她不懂这些,所以当父亲当面提及时,她有点惊慌失措。

“你跟福兴两个人是好上了吗?”

“我们就是朋友。”慧慧轻声回道。

“如果你们两确实好上了,我就跟你德贵叔两个人商量下,帮你们把事情办了。”瑞生似乎没有听到慧慧的话,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慧慧没有回答,轻轻摇了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呢?如果你觉得可以,两个人就在一起,福兴这孩子也确实还可以,如果不愿意,我就去跟德贵说一声,免得人家惦记着,今天他还刻意提了烟酒过来。”

“我不知道。”

“你现在说小也不小了,有些事自己也要思量着,村里人都认为你们两在谈了,你不能跟小时候一样,到时让人家说笑话。”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一轮模糊的月亮嵌在一片灰云之中,月光洒在池塘上,闪着点点白光。

“你天天都跟福兴在一起,他就没跟你说过什么?”

慧慧望着池塘,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还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点事情都不想,村里人喜欢嚼舌头,闲言闲语的,他男孩子是没什么,你一个女孩家,不要到时让人家留下什么笑话。”

“我们又没什么,就是在一起玩而已,我跟村里的东正他们不也玩,都没见别人说过什么。”

“现在能跟小时候比,再说东正前两年就娶媳妇了,别人能说什么的。”

“村里人就喜欢说这些事。”

“那你就是对福兴没什么意思咯,如果这样我明天就跟德贵说下,好打消人家念头,你以后也不要老是跟福兴待在一起,免得让人说闲话。”

慧慧猛的站起来身来,搬了凳子就到屋内走去。

“不跟你说了。”

十 一

两家的亲事说成了。

福兴跟父亲表露了自己对慧慧的心思。其实他自己很早就开始喜欢慧慧了,但是他不明白慧慧心里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所以羞于跟慧慧表达,生怕自己的莽撞会打碎自己心中最美的憧憬。

两代人坐在一起,并邀请了村长和几个辈分高的人,商量定了两个年轻人的婚期和结婚的繁琐事宜。

村里其他人在当天就全都知道了两家人的好事,在路上碰到瑞生或者德贵时,远远就开始道贺称喜,说上一大堆好话,再把两个年轻人夸上一番。

婚期定在了下一个月,本来这一个月就有一个好日子,但是因为过几天,德贵和福兴要去趟县城,去考察一个爆仗厂。那个厂的老板因为准备转行,所以计划把厂子转让掉,德贵前段时间去县里听到同行说这个事,便记在心里。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也即将成家,做父亲的希望给儿子置办一个更大的产业,将来儿子儿媳日子能够过的更好。所以他计划在儿子结婚前把这事定下来,也算是给儿媳一个见面礼。

慧慧和福兴两个人在定下亲事之后,按村里的规矩,在结婚之前,两个人是不能常常碰面在一起的,不过因为福兴马上就要去厂里了,所以在出发的前一天,福兴找到慧慧来跟她道别,两人来到了平时经常来的一个小山坡,坐在草地上,依靠在一棵栗树底下。

“你要去多久呢?”

“很快的,几天就回来的。”

“你爸是想把厂子搬到县里去吗?”

“我爸说我结婚了,应该把产业做大来,免得将来压力大。”

“那我也要去?”

“你跟我结婚了你不跟着我跟着谁。”

“可我舍不得这里,我爸还在这里。”

“到时把我爸和你爸都接到县里去。”

微风一阵阵吹过,地上的草轻柔地摆动着,轻轻地抚摸着慧慧裸露的脚踝,她拔起几颗草,转过头,看着福兴说道:“我问你个事。”

福兴躺在草坪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嘴里衔着一根青草,望着头顶上翠绿的栗树叶,“什么事?”

“你之前是不是喜欢萍萍?”

福兴转过头看着慧慧,噗呲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觉得是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就这样感觉,你还帮她买东西。”

“要我带东西的很多,婶婶姨娘都要我带过,照你这么说,我都喜欢她们了。”

“那不一样。”

福兴一下子坐起身来,急忙说:“没有喜欢过,我对你发誓。”

“喜欢也没关系,我又不会说什么。”

“真的没有,我骗你干什么。”福兴有点着急地说道。

“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一看见你就喜欢你了。”

“放屁”

“真的,准确地说是那天突然闯进你屋里去的时候。”

慧慧听到福兴提起了那个让她记忆犹新的时刻,应该在她的心里,也是从那天起,她对福兴的感觉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虽然不甚明显,但确确实实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她想起当日的情形,脸又突然微微泛红起来。

“就跟现在这样,好看。”福兴说道。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人,眼里充满了爱意。

十 二

“瑞生,瑞生。”村长一路从镇上跑到村里,到晒谷场的时候,就急匆匆地一边叫喊,一边往瑞生家跑去。

“怎么了,村长。”瑞生从屋内走出,笑着问道。

村长停下脚步,连连喘着粗气说:“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瑞生拧着眉头问道。此时慧慧听到叫声也跟了出来,依靠在门上。

“德贵他们出事了。”

瑞生心头一惊,忙忙问道:“他们怎么了?”

“镇上来消息,说德贵他们前几天去看的那个厂子发生爆炸了。”

“那德贵他们人呢?”

“哎,惨啊,里面的人都死了,烧的跟焦炭一样,别人说认都认不出来。”

瑞生犹如被一个晴天霹雳震了一般,全身一个激灵抖动,紧紧握着拳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从牙缝从挤出几个字:“我去看看。”边说边跨步走去。

“爸”慧慧在身后叫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

瑞生听到叫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回过头,看到慧慧倚靠在门上,一只手伏着门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紧闭着嘴唇,用一双通红的双眼望着前面的父亲。

“你在家,我去看看。”瑞生安慰着女儿,“也许福兴他们早就离开那个厂子了。”

“爸”慧慧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没事的,慧慧。”瑞生转过脸去,用手轻轻抹了一下眼角,然后对着村长说道:“村长,你叫阿春嫂子她们到我家来,帮我照看下慧慧,我去下县里。”

就当瑞生准备走开的时候,听到身后重重地发出一声响声,他猛的回过头,只见慧慧已经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瑞生连忙跑过去,用手托起慧慧,大声叫着“慧慧,慧慧,你怎么了慧慧?你不要这么难过呢,不要这么傻呢,你醒醒呢……”

说着说着,这个四十多岁,平日里沉稳的男人也流下眼泪,开始痛哭起来。哭声把村子里的人都引了出来,大家都聚集在瑞生家,把整个水塘围个水泄不通。

慢慢地,大家从村长的口中得知了德贵父子两去世的消息。人们都低声讨论着,惋惜德贵父子两这么好的人却不长命,也叹息慧慧的命运不济,几个好心的妇人说着说着,都悄悄抹着同情的泪水。

慧慧已经被抱到了床上,村里的医生看了慧慧的情况,说是急气攻心,暂时昏迷过去了,不碍事,多休息就可以。

“瑞生,县里你就不要去了,慧慧这个情况,你肯定是走不开的。”村长对瑞生说道。

“我只是想去确认一下,也许福兴他们两不在厂里。”瑞生蹲在墙角,抽着烟冷冷地说道。

“其实死者的身份早就出来了,也下发到每个镇上,否则我也不会知道这个事。”

“那他们确实是没了?”瑞生望着村长,希望可以从村长口中得出否定的答案。

村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我该去送送他们。”

“这个是统一在县里火化的,镇上的人也通知了福兴的哥哥,估计等你去,他已经把骨灰拉走了。”

瑞生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的池塘,池塘的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波纹,正像他此时的心一样。慧慧醒来后会怎么样,他该怎养让慧慧从痛苦中走出来,他没了主意。

十 三

秋日的时光变的越发短暂,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人们趁着月色早早地就关门睡觉,但这一夜,大家似乎都没有睡好。

晒谷场对侧的那所孤零零的房子里,时不时传来一个女孩子悲天悯人的哭声。

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但却草草地结束。

慧慧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但事实却始终是事实,她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除了哭,她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来释放自己的情绪。

哭累了,哭停了,她坐在床上,头无力地向后枕着,她想起最后一次和福兴在一起时,福兴也这样枕着头,望着头顶的栗子树。

在这以前,她每个晚上也总是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回想着和福兴在一起的种种事情,那时她感觉到甜蜜,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此时,种种回忆在她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清晰又模糊,快乐而又痛苦。

黑暗中,她看到福兴那张俊俏的脸,对着自己一个劲地笑着,忽而画面一转,笑容不见了,只有一张冷峻的脸庞,紧闭着双眼,然后越缩越小,最后是福兴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不停地旋转着。

接着,她又看到福兴站在一个空虚缥缈的地方,对着自己一个劲的招手,嘴里不停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听的真真切切,似乎福兴此时就在自己的身边,她转过头,画面和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她轻轻叫了声“福兴”。

她看到了很多,很多在她心里留下美好回忆的瞬间,她都在黑暗中看的真切,但最后却都幻化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还没到十八岁,还没有正式意义上的成年,福兴的闯入让她的生活和感情都发生了变化,他给了她一个女孩子在青春期该有的惊喜与激情,虽然这种惊喜与激情看似平淡无奇,但却足以让一个未出世的女孩子内心波澜不已。

可如今,这份惊喜与激情却悄无声息的破灭了,就像它刚到来的那样,打的慧慧措手不及。

如果……

她猜想如果没有遇到福兴,但胸口犹如被一块巨石压在上面,喉咙犹如被一双有力的双手扼住一般,她感到窒息,呼吸不上来。她的脑子一会混沌,她知道,没有如果,遇上福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许久许久,巨石和双手突然消失不见,哭声把她心中所有的悲愤都释放出来,响彻整个房间,也传遍村里的每个角落。

第二天,早起去田地干活的人把还在半睡半醒中的村子从睡梦中吵醒。人们一半搀扶一半抬地把瑞生带到一个小山坡上。

在那棵结满了栗子的树上,一个修长的身形静静地吊在上面。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慧慧从树上抬下来,放在草坪上,瑞生静静地坐在她的旁边。

没脚的草已经开始泛黄,慧慧静静地躺在地上,身形微微陷进草里。她面容安静祥和,就好像一个睡美人睡在一块柔软的毛绒毯子上。

“瑞生”村长在瑞生耳边轻轻说道,“瑞生,想开点吧,我们把慧慧抬回家吧,不能老是放在外面的。”

瑞生没有说话,他轻轻点点头。

几个人把慧慧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木板上,然后抬着往回走。

瑞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默默跟在后面,突然,一口浓浓的鲜血从他嘴里喷射而出,随后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手里紧紧握着他悄悄从慧慧手中抠出来的一根淡黄色的皮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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