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死亡的态度一向不够端庄。
或者说,跟普遍的想法不太一样。这可能源于我的个性,我是一个界限感很差的人,无法感知生与死的界限,或者说它们的距离。
活着还是逝去,对于不熟悉的人,人们通常不在意。就比如,我现在跟你说,“安迪·沃霍尔曾经说......”你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安迪·沃霍尔是谁?”而不太会是,“他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死亡对于我来说,并不意味着消亡。很多时候,它甚至有着积极的意义。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我们未必认识他们,而恰恰是他们的死讯,引起了我们的关注。他们离开了人世,却由此进入我们的世界。
就比如乔布斯。他在世的时候,我对他全无兴趣。而当他离世之后,我开始广泛搜集资料,认真阅读他的传记,做了许多笔记,受了许多影响。
然而亲友却不同。说说身边的死亡吧。
最早亲历的死亡,是我奶奶的去世。
她是我童年最重要的人,直到现在依然非常重要。她去世的时候我七岁,已经有相当清晰的记忆。我是她最为宠爱的孙女,对我温言软语有求必应,然而她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哭。
接下来是我的爷爷。爷爷跟奶奶一样,对我极尽宠爱。
他曾经送过我一条链表,很漂亮的小桃心,是他在乡村客车上捡来的。那时我读初中,正是爱慕虚荣的时候。那块表我很珍惜,后来项链断裂了,表也不知去向了。他还送过我一块玉,是一个小小的玉锁。看上去有点年头了,不是很清澈的样子,它现在就在我身边。
等到我长大了,见过了漂亮的石头,也有了好看的玉饰。可这个不起眼的玉锁,依然是我最钟爱的。我常常端详着它,好奇它曾经属于谁,有什么样的故事。别的石头都是凉的,然而它始终是温润的。
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都牵挂着我的未来。爷爷临终前对我妈说,“你不要说她啊。她就是犟啊,不能让人说。”意思是让我妈不要总批评我。多年之后,一位兄长念我,“在追求他人认同方面具有攻击性。”我一时间会以为,是我爷爷给他托了梦。
我在至亲过世时的表现,曾经令我很是尴尬。要知道乡间葬礼是讲究哭孝的,子孙们孝不孝顺不看平常,就看下葬的时候哭得伤不伤心。乡间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很多人极其擅长哭丧。那样的哭腔即使是路人,也是忍不住要落泪的。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没有人关注我是怎么哭的。等到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是一米六五的高中生,非常接近成年女性了。然而我表现得那么木讷,真是相当令人失望。
虽然在葬礼上没有眼泪,有时候想起他们来,我却会忍不住哭起来,有时候会哭得停不下来。这通常是触景生情,比如看到玉锁、回到家乡或是遇到清明;也会是在我遭遇挫折或是感到脆弱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能再给我拥抱。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是平静的。我常常会梦到他们,并不觉得他们消失了。我指的的是——从物理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不存在了;但从心理意义来看,他们仍然在我的世界里,来往相当自由,甚至更为自由。
总之,这个生死的界限,或者时间的概念,在我看来极为模糊,由此很难“恰当”地反应。
这一点在我成年后,依然没什么好转。
非典那年,同学的父亲去世。当时疫区严密封锁,她无法即刻回去奔丧。那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哭得话都说不清楚。我一边陪她流泪,一边手足无措。怎么办啊,我不会安慰人啊!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磕磕巴巴词不达意,“没事......没事啊......没事......”
通话过后冯先生说,“人家她爸去世了,你怎么说没事呢?”这让我很难为情。我想说可能是,“别难过,没关系,你还有我们......”算了,这话听着也不怎么样。
但事实上,还有一个我无法言说的原因。她的父亲罹患癌症,之前四处求医相当疲惫,后期老人已经非常痛苦了。我心里多少有点解脱感,为了她年迈的父亲,更为了我的同学。
我看过她为此奔波劳碌的样子。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里,我们一起吃了顿简餐。吃饭的时候,我嘻嘻哈哈没有正形;等跟他们分开之后,我心里憋闷了好些天。
所以,我根本不能说出口的话,其实还有一句,“这样也不是很坏,叔叔不用再受罪了......”希望我同学看到后能够原谅我。对不起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当不着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就是讨厌在面对死亡或者病痛时,表现得沉重而悲伤。我也注意到最近几年来,人们对待自然死亡的态度,一点一点地在改变。我见过轻松平静的出殡,也见过欢声笑语的扫墓。
后来我就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有这样的态度?人们会有这样的转变?
我想很可能是这样。我不觉得死亡意味着分别,分别就意味着失去,所以也就没那么悲伤,也许越来越多的人也在这么认为。尤其是病痛,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医疗知识的普及,人们不再谈病色变,越来越从容乐观。
就像刚刚过去的一场探望。
当我得知他的病情时,心里堵得厉害。朝夕相处了好几年,有太多的共同记忆。更让我不服的是,他不抽烟不喝酒,生活规律注意饮食,还非常注意锻炼,心态也相当平和,为什么得病的是他?
后来,同事们一起去看他。早在出发之前,我就声明不许沉重,然而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这不是一次严肃的探望,根本就是一次愉快的聚会。刚刚开过刀的同事,一口气给我们讲了一个小时故事,就像当初在公司讲PPT。
他讲了得病的始末,就医的经历,对疾病的理解,以及这一段的心路。另一位同事说了家人的经历,一个被宣判只有几个月寿命,然而白白胖胖了四年多,到现在依然很精神的老爷子;以及动了手术之后,没有化疗坚持服药,如今已安度十八年的患者。
我们都听得很认真,对于这珍贵的经历,以及相关的知识和信息。疾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治疗的效果在不断提升;政策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很多,很多药物纳入了医保;对于风险也有很多防范的方式;很多事情没有道理,大可不必怨天尤人。
他说,“人们不是病死的,是被自己吓死的。”
坐在我们对面的他,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他也笑言在医院时,医生和护士总要问,“你是病人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们会再追问一句,“你知道(病情)吗?”他继续给予肯定答复。见多识广的医护人员,对此表示十分诧异。
是啊,哪有这样的病人啊!对啊,病人怎么就要垂头丧气呢?
这个腼腆温和的同事,过去我非常尊重他,现在相当地佩服他。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强者,勇敢的接受命运的安排,尽自己所能去积极应对。就像他说的那样,“积极应对生活的各种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正确选择。”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懂事的同事提议我们该回去了,然而我真是舍不得离开。我带了牛牛给我绘制的鞋子,想要跟他比拼拍照的手艺,我很可耻地赢了。
不过,后来他发了一张合照,胜过我们拍的那些。我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承认,“好吧,你赢了!果然还是要用相机的。”
他告诉我们,当得知病情的时候,他说自己得大奖了,吓得媳妇儿哭了。我想说的是,你确实得了大奖,你已经赢了!在人生的羊肠小道上,谁能像你这么从容呢?
嗨,好好治疗,早点回去上班。这个小锁我留着,等退休了我送你。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同事,祝他按照自己的节奏,回到他渴望的生活。也以此文献给我的姥姥,在痛失爱子双眼全盲之后,依然愉快地生活了十多年的一位老人。以及已经逝去却依然在我心里的亲人们。
片首曲为周云蓬作品,一位后天全盲的诗人。对待疾病和死亡,人们远远比想象的要坚强。
本文谢绝任何形式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