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生书-绘图系列1.51-2.00

1.51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世间充满了永恒,唯有人的思想缥缈易逝。
人一旦听闻了宰杀时的尖鸣,一旦嗅过了腐烂的空虚,就被拖入了流逝的大河,再也回不到永恒的人间。
人生从此有了终点,不再是旷野天清的蔓延。
生死终于泾渭分明,在死亡淹没之前,先让生的畏惧跪地铺展。
让生喧嚣尘上,恣意惶惑,如同想象死亡的铺天盖地、决然而不可转圜。

(终极)

1.52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

村口传来小贩的喇叭声,一声声的馒头和面包跨过桥面,穿过竹林,淌过水沟,沿着台阶和竹椅,流入她灰白头发里的昨天,和去年。
馄饨的竹杠声,在夜雾缥缈里确切询问,是她房间里发黄蚊帐的守信访客。
年节的爆竹比往年更要欢乐,哔啵哔啵絮絮不停,也不再惊扰日渐沉睡的耳朵。
如果有漫长的晚年,坐在门口等夕阳升起,双手抚摸双手的纹路,摸到此生的树皮皲裂也已浑然不觉。那些不曾在门口停下的小贩啊,送了她最后一程。
(胡笳夕)

1.53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骨。
不是汤碗里,装饰着红枣核桃,悬挂着皮肉油甜的鸭腿长骨。不是标本室的黄髓干涸,掉下渣粉的肱骨。不是磕在门框上,用剧痛问候的膝盖骨。不是书中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粉身碎骨。
见过阿太好多次,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的骨。她坐在床榻边,柔软松弛的皮,裹在手腕的骨突上。阿太抬起她的手,蹭了蹭鼻唇,眼睛还看着她。她的脸上也是同样,只能看到一层皮,摩挲在颧骨上。
可是她的眼啊,堆叠的眼皮眼袋中间,是湿润的柔光,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白骨)

1.54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他扛着锄头,锄头压着他背上的小山包。偶尔抬一下头,看见路边,什么都没看见。
他的头复又垂落原来的位置,用眼睛与他的脚粘在一起。
他光着的脚底板,褐黄的指甲块,刻痕般的泥垢纹路,与枯涸的土地,以皲裂交融。
他也许笑过吧,某个瞬间看见别人的小花,脸上的沟壑也沉积着壤土,片刻的松动后,继续板结。
他也许种出过水稻和甘蔗,榨取了身体的甘甜和饱满,留给他满腿的根须虬结。
他扛着锄头永远走在种田的背影上,那就是他死后留下的唯一遗产。

(始闻)

1.55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时间有一万只脚,从菜叶的霜爬到橘叶的霜,从白鹭翩飞爬到稻谷曝黄,从碗沿瓷亮的晨光爬到洗脚盆里月色摇晃。
从白色的药片爬到怒瞪的眼珠,从头屑的均匀爬到刮擦竹篾的窸窣窸窣。
怎么也爬不出他抽搐的手脚,一声一声倒气的鼻鼾。
爬不出不哭不笑的嘴巴,咕噜着白沫,还有一些落灰的脏话。
就像他怎么也爬不出那一年高烧的惊悸,怎么也爬不出家人供给的满堆米饭,怎么也爬不出前院后院就是整个世界的全部漠然。

(无端)

1.56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硁硁硁硁。凌晨两点,三点,或四点。
做饭,或做菜。
整理出摊,披着路灯稀疏的光,穿过黑魆魆的街道。
菜市场的地面刚刚从湿漉漉的昨天醒来,继续湿漉漉的今天。一个灯泡底下是一个晃动的人头,橙色灯泡连缀成延绵的起伏,光泽溜溜染进迸溅的水花。
漏底的旧鞋,破洞松垮的袜子,遮挡污渍的薄蓝大褂。
棕色袖套伸出泡发了的白手,捧着碗筷扒拉,碗里盛着摊前往来习以为常的挑挑拣拣。

(不寝)

1.57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她揭穿应承,就像揭下彼此的脸皮,一句“‘下次再约’就是‘没有下次’”,干净利落地让血水喷溅满襟。
这利索的手法绝对漂亮,绝对没有错,坦诚的世界才是真实。只是在脸皮底下寻找的真正的笑意,注定在大多时候只能看到僵硬的笑肌。
在这个漂浮着脸皮的世界里,谁跟谁真的撕去脸面还认得彼此。更多的是浅浅交集,深深错失。有的人不去撕,她撕得随意。
光怪陆离的折射中,从左侧看,她是人形的犀利;从右侧看,她是一滩寂寞。

(相违)

1.58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每个人的快乐都是一所房子。或搭建在家里的炉灶,或搭建在荒野的旷远,或搭建在过往的旧照片,或搭建在他人的面庞或肩背。
认为建成了,就能让漂泊落脚、躺下,在棉絮温柔中酣甜睡去。奔着这一归宿,时常是沉迷于搭建,而非沉迷于快乐本身。
毕竟快乐的到来乘坐着一班列车,在沉浸的时候就格外短暂的停靠。一站一站,它是原地往返,还是通向远方,有多少人能看出它的路径。多只是站在列车门前张望。
他熬夜打牌的时候,全神贯注于纸牌搭建的房子,忘记了回家睡觉。未必能建成如何恢弘的快乐,只是忘记了没有恢弘的快乐这件事本身。
妻子推开窗户大骂的声音,裹挟着黑夜在街上逡巡,拆散了他的搭建,叫停快乐的班车。回家睡觉啊,回家睡觉。回哪里的家睡哪里的觉。

(不归)

1.59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她有一个朋友,虽说并未有多少接触。每周一节的体育课,一个学期一两次的社团间交流。
同一所学校,出一样的操,吃同样的食堂菜,穿同样的衣服,念同样的书。她们的路径以各自的轨迹在不同的时间里千百次重叠,千百次错失。
唯有体育课,终于短暂交错。
半场,一个球架,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是挡拆,什么是联防。
就是这样的“瘸腿”玩法,她们能笑着将球传出花来。后来她真的瘸了,放下了球。她还能打球,认识了更多的人,去过无数遍球场。
再后来,所有的篮球都滚进熄灯的球馆角落,人生的轨迹加速分岔奔赴各自的方向。
仅在彼此篮球的世界,留下对方的位置。

(涧落)

1.60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外婆在园子里摘葱,摘菜。外孙女问,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
昨天她问过,前天她问过,只是记不住,看见黄黄的花开在枝头,花苞长满绒毛一样的小刺,总想再问一遍。
外婆说一遍,说了两遍,还是会说第三遍。拿着摘来的青菜,随手折两朵黄花菜,到水潭里涤一涤,再拿回去洗。
外孙女蹲在园子里,小木棍挖着泥。草叶子开着小白花,小黄花。红红的小果子在手心里滚来滚去,滴溜溜滚到外婆喊她吃饭。
后来没人顾着这园子了,如同时间消逝在过往里,园子消逝进杂草里。
外婆佝偻的背,深棕红的肤色,越来越像泥土。曾经繁茂,长满喂养后人的花草,后来荒芜,杂草都凋零了。

(秋根)

1.61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一年级的教室,早读之后的叽叽喳喳。她回到教室,翻开备课本,里夹着一张田字格纸做成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封田字格的信。
第一行的称谓,字大如斗,满墩墩直呼老师其名的笨拙。一年级认识的字,无法道出一个学生想说的话。拼音和自学的生词凑在一起,铅笔炭迹一笔一画嵌在纸上。
她会发现是领读的孩子放的吗?她会认得学生还未成形的字迹吗?
她合上语文课本,回到教室倒数第二排坐下,看着老师将信折起来,夹入书页。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封书信,写给最喜欢的老师。
后来她就会明白,老师在讲台,迎来了一年又一年的叽叽喳喳,如同春雨降临一茬又一茬的韭菜。
所有的字迹都认真,所有的收起都珍藏,所有不可修饰的笨拙都已被时光收割成过往。

(春韭)

1.62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家后院里有一口水井,井沿只有膝盖高,倒影常常陷在黑魆魆的深处。
只有在大雨之后,水面才会涨到跟地面齐平的高度,伸手就能摸到来自地心温柔的沁凉。
将自制的打水小桶,抛下去,等倾斜的边沿完全沉没于摄取。一段一段拉着绳索吊上来,完成了所有人一样的打水过程,却没有离去的方向。
还是蹲在井边,将小桶里的水倒在指缝中,窸窸窣窣掉落的水,打碎井底的倒影,又颤悠悠回荡着弥合。
这一口井倒影了多少不经意的眼睛,恐怕没有人仔细去数过,也少有人会从黑沉的井水里望向头顶的白色反差天空。
只有在洒落的时候,能够以透明的跌落暂时消弭,然后漫不经心地汲水远涉,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自己漆黑的面孔。

(兵前)

1.63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相册里有这样一张幼儿班的毕业照,二十多个孩子,穿着整齐的蓝白色水手服坐了三排。扎着小辫子的,平刘海的,都双手搭在膝盖上面向前方。
她坐在第一排,修着齐耳短发,两手也搭在膝盖上,略低着头,只抬起了眼睛,像是在好奇,从时光里张望出来,望着现在的自己。
只有她自己知道,并没有什么可好奇的,她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东流)

1.64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他天生一副笑脸。别人惯常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只有在与人交往的时候,才有所变化。而他惯常是笑着的,眼尾总是眯着,嘴角总是扬着。似乎总有趣事在他身边围绕。
自制竹竿钓鱼、跟家里的狗追逐跑跳、跳上沙发学着影碟机里的奥特曼发射光波……一个人也自得其乐。
捧着饭碗坐在门口吃饭,自己还没扒几口,碗里的肉已经喂了脚边的狗。筷子抓得叉开支棱,吃得颊边粘满饭粒。
别人经过门前,抬头又是一脸的笑。别人问什么,胡乱应了,继续将饭扒下来给狗吃。

(为鱼)

1.65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有一些女孩子生下来就穿着裙子。在她只知道在操场上疯跑的时候,她们有舞蹈老师,有音乐老师,有排练教室。
她听到音乐响起,不敢站在舞蹈室门口,只站在铁栏窗外,轻轻拨开垂落的深红色窗帘,听到音乐一遍又一遍循环,看她们翩翩起舞。
她想知道她们的裙子哪里来,但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一个一个漂亮的长发女孩,她不知道该去问哪一个。
后来她和领舞的女孩成为朋友。却发现领舞似乎并不快乐,发烧到晕倒,起来还得跳舞。父母从来没有来看过,即便她在舞台中央。
每个女孩都有一身红裙,嵌着金色饰片粼粼闪闪。只是并非所有的舞台都有灯光,并非所有的舞裙摇曳都有人鼓掌。

(罗裙)

1.66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白色衣服,挺着个八九个月大的孕肚,脸上涂抹着粉底。
依旧是那张笑嘴,牙依旧白,牙列依旧略显外凸。
已经不是那个每天五点起床,烧了饭又烧了菜,收拾停当之后写作业的女孩了。不是那个上山割柴草、下田种菜的女孩了。不是那个杨梅、甘蔗满口啃,不论吃什么都飞快,仍然骨瘦如柴的女孩了。
当年破旧的书包里,皱巴巴却每页都写满的作业本,大概早已卖给废品站。

(被冈峦)

1.67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出租车即将到达地方的时候,司机开始搭话,尬聊了几句,终于停车。然后司机索要比原先商定的更多的车费。两方争执。
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司机的歪曲控诉,而他只能反驳一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生气了。他对着司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冒犯。可是同时,想到对方的想法,铺天盖地的悲哀泛滥,眼泪就流了出来。
司机以为他是被自己的气势吓哭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被可怜了。
(怒)

1.68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你笑起来时,眼睛是弯弯的眯缝,眼睫浓密。每次见你笑,觉能被你感染,似乎能触摸到你笑容中那种毛茸茸的特别幸福的感觉。
普通的食堂饭菜,你也能充满期待,一连细数好几个“尤其是”,到了饭点吃饭这样一件平常的事,在你这里就变成了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品目、特别的味道。
这样精心细数的感觉,让这个单调的世界有了特别的期待。一如在生活的沙地上收集剔透的石英。那么细碎,而你已在不知不觉中收集满捧。

(摘花)

1.69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白色的房间,半落的遮光帘,24小时不熄灭的灯管,此起彼伏嘟嘟作响的监护仪。皮肉松软的人,始终睁着却不自知的眼皮。
不论你最后是否醒来,能否恢复行动能力,你都不会知道,你曾经躺在重症室病床上的那些日子。
每两个小时要为你翻身,整理你全身的管道和导线,从这一边翻身到那一边,嘭嘭嘭拍背。听到你喉音要为你吸痰,没听到也要吸痰。观察你的瞳孔,压你的眶上评估痛觉,或者揪你的肉。
终于在两小时、四小时的循环里有了点不同的内容,你的儿子又来探视。没有座椅,只能伏身在你的床边,一遍一遍叫你,直到哽咽。
好的,不好的,你都感觉不到;或许感觉到了,却不会知道;或许知道,却不会记得。
你生命中最深陷的脆弱,憔悴在别人的年月。

(憔悴)

1.70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现在想起你,就是你穿着校服站在风里的样子。或许那时操场上的风不大,而你是一个太容易吹拂的人。
参差的刘海和垂落的鬓角,在风里偏斜,如同校服在风里扬出空帆的弧度。永远只能大致看到你埋在头发里的脸,和你在衣服底下明显的瘦弱。
你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是几乎没有人会叫你,大家习惯了你是安静的,即便你在教室里的位置换到了中间组,依旧总是埋着头,与同桌轻声细语。
读到你一篇作文的时候,“生命低到尘埃里”那一句,至今烙印在我脑海。你在风里吹拂,却有自己固执的纤细,从尘埃里开出兀自的花朵。

(无风)

1.71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高大的黄竖条纹书桌旁,你在看书,你在写作业。
你一人住在我的家里,我已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话。那时我年纪小,记不得多少事,也不懂什么叫打扰,只有无休止的好奇,和好动。我也许问过你在写什么,你或许陪我下过棋。非常微末的记忆,模糊在消散的微光里。
一个假期,大家一起挖荸荠,洗荸荠,我向你拨水,你直接将水洒过来,淋进我的衣领里。我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好奇都有答案,不是所有的伙伴都有喜欢。

(水)

1.72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如果一开始没有做同桌的话,我们会需要多长的时间才会成为的朋友?
我们始终会成为朋友的,因为臭味相投。虽然我们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只是觉得,真要有什么不良嗜好的话,那也一定会摽在一块儿。
人们花了太多时间在认识的人身上,才能从中偶然发现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这本就是常态,可是一旦拥有过朋友,就如同喝过糖水再去吃西瓜,西瓜本身挺甜的,可其中的绵淡已经无可遁逃地在舌尖蔓延。
糖水喝完之后,不再去追寻甜味了吧。淘金一般的渴求,不若淘沙一般的静水深流。

(月)

1.73 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

你有一个清秀的名字,你有一副清白的面孔。你安静,你瘦弱。
课堂作业或考试,你每次都说没有抄,但我每次都能从余光感觉到你倾过来的意图。我扭头盯着你,你迅速远离,并且否认。作为同桌,一学期里这样往复不知多少次。
当时的我在意的是,我可以给你抄,但你不能偷看了却不承认。
而现在我在意的是,为什么你会如此安静,为什么你会如此苍白,在其他孩子上蹿下跳的年纪,你已经被畏缩俘获,动弹不得。
你现在在哪里,后来的中学是否能抄到作业,后来是否有朋友听你说起年少,后来你是否已经结婚生子,后来你还记不记得曾有一个讨厌的同桌总是指责。

(伤)

1.74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你来跟我哭诉,希望我能帮你劝留你的孙女。
你们之间,竟已经没有旁的着手。
一个人老了,经历太多的事,却还得继续经历更多的事。
老人家似乎都没有多少表情,但也许那是因为没有人在意,于是没有人注意。
孙女回来时,你笑着,牙齿已经坏了好几颗。你哭时,反复叨念那几句话,那是在街边啊,而你的眼泪已经没有其他去处。
我的劝慰是贫乏的,后来证明,我并不清楚她的想法,如同我并未真的体会她的心情。也并未真的觉得自己能为你做点什么。

(苍)

1.75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每堂音乐课,都会有学生在课间跑去办公室将老师的电子琴搬过来。
音乐老师是蝴蝶一般美丽的蹁跹,穿着漂亮的长裙坐在琴前,手指间流出跳跃的欢快。
大家都喜欢音乐老师,音乐课比其他任何课都要安静,因为它比其他任何课都要好玩。一遍又一遍的木头人,我们坐着不动就很快乐。
毕业的时候,拿到了老师一张艺术照,老师戴着花环如同天使,与那些简单的快乐一起飞走了。

(音)

1.76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从黑色的煤渣跑道到红色的塑胶跑道,从不懂得练习、临场瞎跑,到老师询问标枪入队。
你喜欢比赛么?每年的运动会,都一定有你的身影。每人最多报两项,你还会多加一个接力赛。
为什么要跑一千五,因为那是最长的项目。如同许多事从不擅长,却也要无脑做下去。长长的路途,实则在循环往复。
末段冲刺的时候,就像陨石加速坠落。你说你的脑中会有一个声音。它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你还能听到它么?

(比)

1.77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喉舌之中,如果我们品尝彼此,不会尝出多深厚的甜苦。对世界的阅历有限,对彼此的经历有限。
但柴韧也是一种味觉,并且不需要多了解,毕竟这是一种偏僻的味觉。
能活得柴韧的人,够偏僻;能咽得下柴韧的人,起码也长着偏僻的味蕾。
两根柴凑在一起,大概就不会介意半斤八两的不好咀嚼,却还是会期待对方好消化。毕竟是食物,毕竟不论多柴的人,都有柔软的胃。
有时候你不仅难嚼,还参杂着哔啵作响,你想要更多的人知道这是一种可食用,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柴。
但我想,既然已经柴了,默默地烧成炭,成一阵旷野里自我咀嚼的火,也是一种温暖的滋味。

(柴)

1.78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开始写万人谱的时候,你才开始发现,过往一片冉冉物华,如云烟缥缈。
有多少人将他的面孔留给你的记忆,有多少人你以为淡去了他还站在原地。
窗外的云朵,楼底的白花,它们曾经在过,只一瞥,没有惊扰时光,只是默默化作底衬的纹样。
而在底衬上来来回回的人啊,像一缕香最难回味。在嗅入肺腑的时候,直接融入身体;在呼出之后,转瞬已遍寻不见。
只有一个模糊的侧影,融在影影绰绰的灰色人海中,声称你的曾经。

(香)

1.79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你坐在窗前的墙影里,与自己下棋。楚河汉界,马日象田。
你也在树下与邻居对弈,也曾在餐桌与家人摆局。他们都在或都不在,你都有自己的棋盘。
落子清脆,虽然棋子只是木讷的黑色塑胶,它有自己的红白命名。
他们说人生如棋,却只有你说,棋如人生。
感慨谁都会有,人生还可以如梦,如戏,如逆旅不如归去。
而如果棋如人生,有与人对弈,有自己打谱,有其忧喜,有其起落。
将人生放进了棋里,也便寻得一处归宿。

(棋)

1.80 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

银色漆的学校铁栅栏大门,门口猫狗悄悄的街道,两边的小卖部都只剩下摊架子,没有灯,只有蒙蒙天光。
叼着早餐包子一路快步,到学校的时候,住在传达室的老伯还没起。值日生都是老师的看门狗。确切地说,其实应该是老伯的看门狗。
叠成方块的红袖章、垂着黄流苏的红绶带、崭新的曲别针、登记各个年级各个班级扣分数量和学生姓名的长表格。
朋友同学迟到,你会将他们的名字记在你登记迟到的小本本上吗?
你会的,因为大义灭亲比恪尽职守更高一级,更难做到,更该表扬。虽然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件事表扬你,你表扬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小孩分对错,大人看利弊。你遵从这个规律,就像遵从小学生守则。
迟到就是错的,你守在校门直到关门,直到第一节课即将开始。
买小零食去学校是错的,你去记同学名字的时候,几次三番被店老板拿着扫帚赶。又怕又要记,兴奋不已。
我们从小就玩这样的游戏,老师给你红袖章,你要做老师会表扬的事,和老师忘记了表扬也要做好的事。直到后来你忘记了自己已经长大,拒绝承认再没有从一而终的对错准则写在成年人守则里。

(门)

1.81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你姓白,你活泼爱笑,你不会说翘舌音,你有听力问题需要戴助听器。
我有时候会想象你听不见的世界,摘掉助听器之后,是不是全然的寂静。是不是真空一样的感觉。这大概是一种无人理解的真空,它不能像人们想象宇宙外太空一样,去想象你脑海中的空旷。
这大概是一种不幸,因为人与人之间已经有太多的无法理解,而你又比别人更多一种。人们无法理解彼此的时候,会更强调自己的声音,会大声嚷着要对方以自己为优先。在你觉得外界喧嚣的时候,你可以关上耳朵。
后来我开始耳鸣,没有在意。我是一个过于焦躁的人,同时是一个过于沉静的人。耳鸣从一只耳朵发展到两只耳朵。它们发出不同步的相同的嗡鸣,像是车间里两道纤细的钢刀持续切割厚薄不均的钢块,不止息的滋滋刮擦。
我同样拥有了两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那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但我不能关掉耳朵,我常常只能选择一个忽略,然后又猝不及防交错。

(白)

1.82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我们可以发明游戏。
藏宝图,从一张的指示找到下一张,一张一张的接力,直到最后的宝藏。也许是颗漂亮的石头,也许是朵花。
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哪一张没找到,那么后来的许多,是不是要永远埋在石缝里,泥土里,花盆下。
即使是找不到,埋藏的人也会忍不住带着寻找的人逐个去探寻自己埋下的地方。
每个宝藏都会被发觉,每场寻觅都有陪伴。
还是会有哪一个失落的纸团,埋在哪个未被遗忘的角落,它还指引着宝藏,只是大家都去吃饭了,都去看电视了,都去上学了。

(催)

1.83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你家外面什么样,我竟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个小院?哦对,有个大概四方的后门小院,水泥砌的,还有个洗衣台,院门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高大的长方,忘记了是否有两扇外推的褐色木门。
我们玩过家家,你有一套小瓶小罐小杯子小碗,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每次玩过了都要洗干净再装回去。只有我们俩玩。
算算大概有十年没见过你家,我说的是你奶奶家隔壁那里,你最初的家。你后来的家,我们还曾帮着一起装扮,千纸鹤的帘子挂了一排。再后来的房子,我只去过一次,大概两三年前吧。
我第一次发现人有不同的面目,大概是从你那里,我们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当面不说话,背过脸去翻白眼,嘀咕着别人多管闲事。但你把炒蚕豆分给我,每一次都是我们看电视一起吃。
我从来知道你是尖酸的,但你把柔软的留给我。

(薄)

1.84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一袋一袋的草药,张开袋子挨个码在一起,码在市场摊子的水泥板上,灰扑扑的,像是会自己长灰尘一样,永远有掉不完的土。
你家的药摊,我帮着收拾了多少次,就蹭了多少次满手的黑。你问过我不觉得无聊吗,我笑着说不会啊。可是怎么可能不无聊呢,我只是擅长笑着撒谎。
你大概觉得我虚伪,但这的确是那时我获得朋友的方式,消耗自己,哄骗对方。
但是帮你们收拾,我可以得到你爷爷奶奶的夸奖,可以跟你们一起搬进搬出,然后一起写作业,聊那些漫无边际我也早已忘记的天。
可是后来啊,我还是失去了你这个朋友,或者说,你选择了跟我不一样的青春。那时顺便一起玩的你的表妹,现在倒是还能随时联系。
我也渐渐懂得,朋友只是一种某类关系的代词,在这个代词上,所有的期许不过脏手的浮土,其实没有人愿意去碰。

(隔)

1.85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复读机里的小柱缓缓转动,卡着磁带的圆孔将黑色的带基细细地卷过一圈又一圈。
最早开始知道歌星,是从你这里。四元一盒的磁带,你反复学习每一首歌。你甚至开始唱英语歌,在我们连基本的问候都说不利索的时候。
是谁,是在哪一年哪一天的几点几分,在你的魂灵深处唤醒了唱歌的嗓音?我竟从来没问过。
那些最初的爱好,也许不能陪伴一个人一生,但你让我看到了它将所有的专注卷起,将所有年幼的孤独倒带,将所有尘封的往日收纳在塑料盒里,随时可以拿出来再唱,即便时光走音。

(莺)

1.86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你坐在座位上不说话,你常常不交作业,你从不出去跟大家一起追逐打闹,你被老师叫起来不得不回答问题的时候,只有你同桌看见你在开口说话。
那个年纪的我们,还不懂什么叫自卑、为什么会自卑,却总是有人陷在自卑里,其余的人,则在围观之后,将他们遗忘在角落。
但我记得你对我笑过。也许是我去收你的作业的时候,也许是我课间经过你的位置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微笑的原因,但还记得你微笑的样子。
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他习惯示人的一面,即便有些面孔并不太好用,让人步履蹒跚。而你愿意让我看到另一面,这背后是多大的勇气和善意,你自己也许都不曾了解。

(低)

1.87 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你始终觉得自己是倒贴过来的一个。你见我和阿球玩得好,想加入我们,然后我们成了三人组,你却始终觉得原本没有你的位置。你认为我与阿球的感情更深,而你只是个添头。
你其实并不懂得,谁对谁来说,都只是行走在世时偶然的礼物和必然的失去。所有人都期待笃定和长久,所有人都会在深情的期许中失落,只是你将这失落归因于你自己的不值得,在心里挖出淋漓的深伤,而不是坦然接受。
也许是你的家庭境况使得你需要更多的笃定和更深的羁绊,如果没有人关照你的内心,或关照了却无法真的懂得,你就会感到明显的失落。
在对感情的信仰里,你是虔诚信徒,于是更受不了这个感情淡薄的世界。在尝到曙光之后,更无法接受失落的黑暗。
然而在往后的人生中,你大概能渐渐明白,并未有什么深刻的羁绊能始终将人熨帖包裹。于是你的心形成淡薄的茧,日渐接受了这淡薄的保护色。
人可以生于信仰,亦可以毁于信仰。你不会懂得跟感情保持距离,如果你总是在两端拉锯。

(凫)

1.88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趴在床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夕阳西下。起来做晚饭。
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女儿发来的消息。你从不主动打电话,或者发信息,因为你怕打扰女儿,担心她不高兴。
打开微信,有提示音,是女儿之前发来的通话申请。你和女儿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它总是不提示,要等到你查看的时候才有一声提醒。你立即回过去,那边一会儿接起。
你听到女儿沉闷的声音,好像很久没睡觉,好像很久没吃饭,那样倦怠无力。你第一千零一次叮嘱女儿要吃饱,要早点睡觉、睡饱。你想给她寄家里的鱼,你想给她寄家里的菜,她不要,觉得寄过来山长路远的快递费都可以买双份。但是你知道她不去买。
你不懂为什么她那么敷衍吃饭,含含糊糊混着;就像你不懂她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不是在家里慢慢做她想做的事,起码完全不用她自己应付吃饭的问题。

(俱)

1.89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谁曾问,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知道你们在尘世漂泊,我才有前往远方的道路。
我曾经喜欢后来又告别的灵魂啊,在工作的细琐重复中,在柴米油盐中蒸腾里,在人心交换欺骗与坦诚的灰度,剔透的你们或是打磨,或是镌镂。
我愿人海沉浮,然后一个一个找回你们,走过你们走过的脚步,聆听你们久远的聆听,体触你们手心紧握或放开的掌纹,归宿寄托在你们眼中深处我的灵魂。

(意)

1.90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圆木桌,圆杯子,淡黄色的白酒,在杯子里静悄悄。
你管它叫做酒,但我觉得你喝的是无聊。喝与不喝,有什么区别,但是你坚持每天要喝。仿佛不喝,就没有其他事情要做。
旁人劝你少喝,仿佛成了一个每天都在上演的惯例,都要这样扯几句,才完成了程序。
如果有喝酒的理由,在别人家里跟人聊起生意好坏和人家地里的收成,都可以作为下酒的谈资,旁人听来索然无味,你们自己未尝觉得有趣吧。只是下酒而已。
你大概看见过别人喝醉的样子。但你知道自己喝醉的样子吗?话特别多。絮絮叨叨,还要别人同意你说的。有时候你说的是对的,只是没有人在意。你就更需要酒来证明自己还是能喝的。
白酒的颜色淡淡的,就那么一杯,看上去没什么。但是它却总会撒谎,经年累月营造一个巨大的谎言,刺激的味觉在习惯中接受了它的刺激,然后沉湎在这刺激的虚无里。

(酒)

1.91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你将海水晶化在自来水,让泡沫箱里的梭子蟹以为回到海洋。
你将自己浸没在烟、酒和扑克牌,让时光以为消逝在惬意中。
你看着自己的手指,发白发胀;你舔舐牙床,感受缺牙的空洞;你抚摸酸痛的脚踝,知道身体里有什么在渐渐崩坏。你这么多次地停下来,去感受过自己,可你是否曾停下来,去回答自己。
所有的顺遂与烦扰,都在时光里消散,你还在你原来的以为中沉浸着。将自己消失在沉浸,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斜)

1.92 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

房间的角落,铁椅子。那椅子跟她大学时自习走廊的椅子一模一样。三座一排,银亮亮的,布满镂孔。你就坐在那。
你不停地跟别人发微信,你点开手机看视频,发出声音。你大概想让她觉得,你就打算这样了,无所谓了,耗下去,一分钱也不会给她。
她抱着包,坐在电脑桌旁边的红色圆凳上,窝着不动。心里在想的却是,智能手机耗电快,别折腾了,不然进去蹲的时候手机没电就没得玩了。
你自言自语,但你知道这是为了说给她听。毕竟你怎么打算的,你心里想想你自己不就清楚了吗,还要说出来,那就是为了让别人听。
她也知道,所以她不动,不说话。你进进出出,找警察要烟抽,表现得自己一点也不担心、跟警察很熟的样子。
她能注意到你叹气的声音,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个人的叹气是不自觉的。她听到好几次你叹气,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叹气。她的呼吸跟她的心情一样平静。
你出门,被要求回去坐着。你开窗,你暴躁低声咒骂,说自己认了就进看守所蹲几天,一分钱也不用给了。
她知道你坐不住了。这不是一场谈判,因为没得谈,一个谎话连篇,一个打定主意争口气。打人的人,必须要受到惩罚。
但这终究是一场拉锯的谈判,你注意着她,说话给她听,等她妥协。
她注意着你,每当警员搭话,就继续情绪激动的策略,表达自己因为激动,所以会坚决耗下去。博取同情,也表现自己在谈判中的态度坚决。
多么有趣。多么无趣。人们将心思耗费在彼此消耗上。

(白)

1.93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雨声滴答,你侧卧枕着自己的手臂,被子只是搭在身上。冷硬的木床里侧,睡着你年幼的孩子,翻腾着不肯睡,如同被面里棉絮一团一团纠起。
你知道孩子睡不着,冷,潮湿,和不尽延绵的雨声,窗外的,屋里的。甚至有雨滴打在床边的桌案上,溅起细声和微凉,落在你的脸上。
一个人一生追逐什么,才算是无愧无悔?你知道自己的路,可是还是会在这样的雨夜,在幼子无意而无声的质问中,一再自问。

(裂)

1.94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画船游弋湖心,乐师们在下层坐成一圈,吹拉弹唱,袖口在江风中翩然徐动。
二层上,光之君斜倚栏杆,垂着眼皮看着自己手中,那瓷白的酒盏在指间来回旋转。
他年轻的生命中,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离了他的美人们,独自静坐,心底里悠悠腾起一点恍若缥缈的郁郁之情,耳际眼前所有的声色都远去,凝视着一处,或某个事物,而后深感此生罪恶。
不由地会去想,人之不同于一事一物,大概是因为人能感受到这一事一物吧。而他这般地活着,年华老去、肉体衰朽,又跟事物衰亡有什么区别呢?
这终究是不需要答案的哀愁,在回神之后就飘散在湖面水汽之中。
画船靠岸,光之君抬眼掠视,手中的酒盏不经意滚落,跌入了湖中,再去看时,已经沉没。

(纷)

1.95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写诗对你来说,是什么?
大概就像说话之于常人一样,略加思索,挥毫而就。
你的辞采远胜常人,如同你的世界更加精微细腻。
当你习惯了以诗去解构和构架这个世界,你是否会怀念那种欲诉难言,又呼之欲出的感觉?
你是否会觉得字词已经道尽了你的心声,却依旧知音难觅?
或者字词看似道尽心绪,却依旧不及万端之一?
最后你活成了一首诗,奔逸出离的一生,依旧没有逃脱文章憎命达的轨迹。如同注定遵守的平仄,可以拗律,始终是诗。

(飘)

1.96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回廊外花草蒸腾,暖风醺人,却是熨得眼皮重重沉重下来。
莺歌燕语,于耳际自是清润圆啭,只是听着听着就远了,许是昨天,许是去年,亦是这般光景,早已充耳不闻。
垂眸余光落在园中一泓清溪,春光下水波熠熠闪烁,花自飘零水自流,流淌至不可望不可及的远处。入河,入海,还是在远方悄然枯涸。
廊内斜坐之人,并非真的在想念这远逝流水,不过是沉浸一己之私绪。

(恰)

1.97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你走在街头,阳光明媚晃眼,风大,沙尘和枯叶在风里翻飞。
车流,红绿灯倒数,白色栏杆,遮阳帽和小背包,女孩被吹起的长发,母亲指着远处的昏黄天际说着沙尘暴。
你礼貌地向路人问路,然后沿着对方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出去很远,却也没找到目的地。
经过连锁的水果店,想起去年充值了会员,一直没有买什么东西。在水果店里买了牛肉干和西瓜,沉沉地坠在手指指节。你才感觉自己不至于被这大风吹走了去。
回去的地铁车厢,你往前望一眼,往后望一眼,满当当的人,跟印象里别无二致,都在注视时清晰,在转身后面孔模糊。
终于到站了,车厢的门打开,你想起自己该下车。可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和)

1.98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墓园,停尸间,医院,马路,楼房。每天有那么多的身体,动的,不动的,新生的,腐烂的,灰暗的,鲜亮的。
每天那么多人死去,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化作骨灰湮灭无声。每天那么多人即便没有死去,发出的叫嚷依旧湮灭在嘈杂。
生和死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活着的时候,不会觉得活着珍贵;死了之后,不会感到死亡冰冷。
过往与未来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过往憧憬未来,未来怀念过往,人总在之前与之后中间奔波徘徊。
也许境遇改变,可这改变如同每天看不到自己的衰老,虽然一直有皱纹悄悄爬上脸颊。时间是最好的麻醉剂,让生死和得失都平缓过渡,有触觉,没有痛觉。

(灭)

1.99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多年后,你会记起这样的时刻吗?你坐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写不知道该写什么的公众号。
外面是幼儿园举办活动的麦克风扩音说话声、音乐声。
铺着地砖的空地里洒满了阳光。边上有一方一方的土坑,里面种着树。瘦高的树杆子上一蓬叶子,在风里晃动翻动。
这样日子你过了一年。这是生命中神奇的一年,但是回望的时候,似乎与之前的年月并无不同,都是面目模糊。
你想不起这些日子被铭记的理由,你也同样不希望它们被遗忘。这毕竟是不同的一年,毕竟是仅有的一年。
过往与未来在这里交织,不确定与确定在这里和解。失落与后悔在这里伏笔,得偿所愿与安之若素从这里发轫。

(送)

2.00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你是否曾为一个人,或一件事,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或者一些常人一般不会去做的事?
为了兜售进过来的书和小玩意儿,跑遍了周围学校十几幢宿舍楼,还被宿管教训,算吗?
为了验证自己对道路的猜测,骑着自行车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中一路前行,终于骑出去之后,忽然庆幸这条路上没有什么大坑,算吗?
为了逃离原本的轨道,去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想当然地认为一切都会有解决办法的,然后一边摸索一边继续经历同样想要逃离的人和事,算吗?
为了收集祝福,请几百人帮自己抄写结婚的祝福语,算吗?
每一次尖锐的经历,都是自己在记忆中站起来的地方。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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