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爷的大姐,饱受家里重男轻女的祸害,生于农村,长于农村,成长曲曲折折,讨厌农村的一切。
我嫁进他家,对农村的大小事宜都充满兴趣。所以很喜欢听一家人围在一起讲故事。
在我婆婆的有生之年,我们每次回家,婆婆跟孩子们讲的就是以前受的气(她娘家就两个女儿),还有小叔家,七大姑八大姨的种种八卦,好的坏的生气的。翻来覆去十几年,总是那些事,每次说起来都还会情绪激动。
我家大姑子非常反感,她不愿意回农村,那些不堪回首的,让她觉得琐屑无聊的,鸡鸣狗盗的小事占用了公公婆婆大部分的人生,大姑子觉得很不值,也懒得听,更加因为有些事还会激起内在的情绪,所以更加拒绝。所以婆婆每次一说,大姑子就很不耐烦地阻止,脸色也黑黑的,一脸无奈和反感。
大伯和我家爷还有小姑子会一起说,有时替老娘骂几句,有时跟老娘你来我往把故事填充完整,我小姑子补充的总是特别生动,因为她一辈子都呆在了农村和小镇里,她得了我婆婆的真传,每一件事情她讲起来都充满了跌宕起伏,或是欢歌笑语,或是雷霆之怒,活泼有趣。我特别爱听小姑子讲话。又快又很多俚语,没有什么真正的愤怒和不满,她把一切都说的像别人的故事。尽管她也是被重男轻女长大的。
大姑子自己努力上了卫校,自学考了大学,然后读研究生,把自己留在了城市里,她也许跟很多人一样,终于逃离了那个让她厌弃的灰蒙蒙的琐碎的地方。我家爷和大伯也是通过自身努力,从农村到城市,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房,有了车,站稳了脚跟。
这是很多人的梦想。努力,离开那个穷窝,成为一个城里人。
我也这样认为,我曾经以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有着隐晦的优越感。
只有听了老师的课后,我才知道我们失去了什么。
城市里的我们失去了公田。
我家大姑子最不爱的,就是农村的迎来送往,红白喜事,不得不参加,因为必须要回去。红白喜事就是公田,所有人都过来参与和帮忙,不需要安排,不需要指挥,今天是你家可能明天就是我家。我今天为你,明天你也许就为我。这就是长在心里的公。
我参加过婆婆的葬礼。
婆婆脑溢血在医院抢救无果,小姑子果断把婆婆拉回家,让她在家里咽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就在客厅里停灵。我们赶到的时候婆婆已经过世了十几个小时,客厅里一大屋子亲戚,过世的婆婆就躺在客厅临时搭建的床上,大家围着她聊天。
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很多是十几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才见过一面的,这个时候又来了,她们围着她说着有关或无关她的事情,手拉着手,有的抹泪,有的还在说笑,像每一次大家族的聚会,来的人磕头上香后就又加入进去,像一次大团聚。我那时是很不适应的,不应该是还难受悲伤的吗?怎么凑到一起,那么多人,迎来送往,管吃管喝,把我们累得够呛,他们也不像是来祭奠死人,到仿佛是一个聚会的由头。
老师说,这就是中国人,红白喜事,你帮我我帮你,一个村子,你来我往,一个家族,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一起长大的,一起打过架,一起挨过揍,一起扒过鸟窝,一起下过鱼塘,今天吃你家,明天去他家,一个孩子百家饭。这就是公。
无数苦难,生离死别,都可以抹抹眼泪爬起来相扶着走下去,死去的就去吧,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这是一种活着的力量。是的,活着,是需要力量的。
我第一次跟一个死去的人呆了三天,然后就是绕着村子抬棺下葬。那天下着大雨,还没有出旧历年,天冷得要命。尽管现在是火葬,但是农村依然会把骨灰装进棺材里,孝子贤孙们抬着棺材绕村一圈。
八个男人抬着棺材,有儿子,有侄子,有外甥,后面是长长的送葬队伍,还有一路的乐队吹吹打打。每走过一家,就有路祭,别人在门口烧纸,我们送回礼,磕头,然后放炮,接着下一家。一路走下来,全身湿透,腿也跪麻了。
我是第一次参加,当时很诚心,也很感动,哭的没了力气,儿子跟在孙辈的队伍里,也是全程磕头。后来我家爷说,看到儿子哭的那么伤心那么大声,觉得儿子真懂事,很欣慰。
隆重的一次丧礼,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对活着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这是中国人重视丧礼的原因。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我之前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参加,除了礼数,还有好奇。直到听了老师的课后才知道,我们拥有这样的一次经历,是多么的宝贵。而我的孩子经过这样一次丧葬的洗礼,于他一生是多么宝贵的与祖宗的连接和回归。知来处也知去处,知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知道公田所在,知道生于斯长于斯,也就知道了该承担的分量和责任。
这就是养育了我们五千年的公田。老师这次讲井田制,不是物理意义的,是礼乐文明,是生命元气。
井田制是九宫格,中间一块是公田,其他八块是私田,每天一早,人们先去公田做工,然后回到私田继续耕耘。
这是真正的井田制。
比例分明1:8
后来有一段时间,全部公有,出了磨洋工,混工分,一摊散沙,大家觉得真不好,因为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不可能做得好。
然后又私有,私有是什么,是一切以利益为驱动。因为人有私欲,所以为了满足私欲会把私有物的利益最大化以满足自己的私欲,貌似可以极大刺激到发展和进步,但是人人为己,看不到温情和流淌,最终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大概的样子,也不大像人的世界了。
回到比例恰当的井田制。
五千年的耕读文明,虽然无数次地被摧残被颠覆,物理意义上的 井田制全盘瓦解,但是精神上的井田制却是滋养着一辈辈中国人。
这是礼乐文明的一部分。人们耕耘着私田公田,温饱发达可能靠私田,公田却蕴蓄着礼乐文明,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元气和精神滋养。
大姑子尽管不喜欢农村的这些陋习。是的,我们现在把这些统统称为陋习,尽量简化,甚至让它消失,却没有意识到消失的其实是滋养我们元气,给予我们中国人力量的礼乐文明。大姑子不喜欢,但是她浸润其中,深受其滋养,所以她可以活得那么顽强,那么不屈和茁壮。她受到的苦难压力和伤害比起现在跳楼的小孩们不知强了多少倍,但她没有去死,也没有放弃,她总是努力着。小姑子更是,我感觉她的神经真的强悍。
在农村过年的时候,碰到我家请客,周围的女人们都会扎堆过来帮厨,没人分配她们做什么,她们一来,就开始干活,井井有条,热火朝天,一边聊天一边摘菜的摘菜,洗锅碗的洗锅碗,煤炉子里大锅炖着香味浓郁的藕汤,一碗一碗,感觉取之不尽,生生不息。
老师说,这就是公田。
也是礼乐文明。
在城市的我们早就失去了这些公田。
老师说,现代人的孤独寂寞灵修成长青春期等等,是西方思潮的结果。
西方文明源自旧石器时代
中国文明源自新时期时代,也就是礼乐文明。
这是完全不同的思路。
在中国老祖宗,那是不存在的。一大家族人,迎来送往,东家长西家短,人人有自己的位自己的忙,热热闹闹的,阴阳协调着。可以开口吼吼,唱个戏,那日子就更圆满了。
从独门独户那天起,从关紧家门那天起,从大户变成独户,从农村变成孤村,从失了位那天起,从没了礼乐文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渐渐迷失,渐渐自困,渐渐失去多元化的真正自我,变成同化的自以为是的自我,最终被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