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作者为文,落笔之前,对这个人物便存了褒贬,然而红楼的作者却很超脱。书中说,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曹雪芹十几年写出一部红楼,我相信他一开始并非心如止水,比如写秦可卿死在天香楼的情节,他的内心定然澎湃而愤慨。
可十几年来他最终修炼成了棋枰边的冷眼人,注视着鲜衣怒马的小棋子们,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仿佛拥揽着一段亘古仅存的岁月与一位气若游丝的故人,不忍苛责。
初阅红楼,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过目成诵,总是要向人说起最爱的是谁谁谁。记得初中爱黛玉仙才卓荦,为人坦率;后来爱妙玉特立独行,神秘幽远;再到大学,最爱宝钗,看到顾城“宝钗是大观园里最早看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顿觉茅塞顿开,心有戚戚;再往后一点,大约是为二姐姐迎春写《池塘一夜秋风冷》之时,竟觉得红楼中人人皆如老友,人人皆有可爱。三五天不拿出来翻两回就觉得想念这群老友,所以当然慢慢也就有了寒蛩语彻人间事,夜阑谁与说红楼的伤感。
很久之前就想为晴雯写点什么,可惜总是有很多话在心里,只是道不出。记得许多年每每看到晴雯死,总是废书而叹,不忍卒读。以晴雯之风流灵巧与怡红院仅次于袭人的地位,日常吃的茶都要以枫露为名,枫丹白露,美不可言。凤仙花汁子染红的指甲,足足蓄了两三寸长,可见平常从来没干过重活。最后躺在肮脏的下房,宝玉来探望,将吃茶的杯子洗了又洗,还是觉得脏,又叹茶不好,晴雯无法,不得不挣扎说:这就是茶了。
园子里的姊妹丫头,都有一帧最美的形象定格在心里。在迎春,是众人展才写菊花诗时独自在花阴处穿茉莉花;在凤姐,是二爷往苏州为黛玉父亲治丧遣昭儿回来时她对丈夫的嘘寒问暖;在黛玉,是咏白海棠时,她故意吊足众人胃口,一首“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一挥而就,将稿子“掷”与众人。
在晴雯,是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里,宝玉从薛姨妈处吃酒回来,见笔墨在案,唯有晴雯先接出来,嗔怪宝玉一大早哄着自己研了许多墨,只写了三个字就跑了。那时的晴雯也就十一岁出头。
那时袭人位分未定,众人年纪尚小,一切都是来日方长。寒冷的冬日里,晴雯只是那样安静地笑着,生怕别的丫头贴坏了,亲自爬到梯子上贴上宝玉的字,没有任何的怨怼与焦躁。
年纪渐长,丫头们不再像一开始时心下澄澈了,袭人早早投靠了主母王夫人,每月多出的月例津贴便有二两之多,家里没了人主子们大手一挥就是四十两的银子发送,比不得赵姨娘在贾府熬了一辈子赵国基没了也只得二十两。有事没事王夫人便招揽人心送几件旧衣裳,众人皆说这“到底是太太的恩典”,心怀感恩。唯有晴雯,面对着分分钟就要开脸做姨娘的袭人,当面取笑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当面讥讽袭人与宝玉自称“我们”,当面直刺袭人等人同宝玉干下的“好事”自己从来都知道。
就连小丫头坠儿都在小红的启发下开始筹谋将来;胆大如司棋,也与没担当的表哥有了一段故事;鸳鸯被贾赦看上后赌咒发誓闹到阖府皆知,只说一辈子不嫁人哪怕剪了头发做姑子。
小说里没有写过晴雯如何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亦或她也天真地认为可以在怡红院过一辈子,拌拌嘴,抹抹骨牌,骂骂小丫头,这就是一生了。
很多时候晴雯的尖刻与任性来自于她与日俱增的不安全感。人皆道“袭为钗副,晴为黛影”。试想一下有朝一日宝玉娶亲,袭人做了姨娘,晴雯又将如何自处呢。也许她没有多认真地打算未来,但她绝对有这个潜意识。所以她并不真正是有多看不起穿主母旧衣裳的人,只是她心下太骄傲,自己既得不到,又不屑做出逢迎的姿态换些蝇头小利,晴雯,终究是怡红院里面和林妹妹脾气最为相投的丫头。
宝玉挨了打要送帕子给黛玉,也专门支开袭人,单单遣了晴雯去。这些贴身的丫头们一直都在私下比较,比谁讨上面的喜欢,比谁能与宝玉更亲近。袭人作为古今第一位贤良人,闻得晴雯病中挣扎一夜补好宝玉的雀金裘都忍不住拿话讥刺。晴雯从来时时都要讽刺袭人对宝玉的事事上心,讽刺她的过度殷勤,甚至不惜自己塑造出一副懒于做事的形象,可是病补雀金裘却被袭人拿住了她身上与袭人一般爱重宝玉的痛脚。
晴雯有貌有才。连王熙凤也亲口说,通共这些丫头,生的都不如晴雯好。乃至于贾母早年从赖嬷嬷处相中了晴雯,又因为她女红手艺极好,还准备往后一直放在宝玉身边。
晴雯之死,死在她“生的太好”,死在她木秀于林,死在她叛逆爱抢白人,死在她始终不愿意敛羽收翅。小红身为女管家林之孝家的女儿,偏是晴雯敢骂她偷懒攀高枝;坠儿偷了东西,平儿体谅晴雯在病中,只与麝月说“晴雯这蹄子是块爆炭”,大事化小地解决,偏偏晴雯稍微好了一点就恶狠狠地拿起簪子戳坠儿的手,张口就是“撵出去”;王熙凤带着人抄检大观园,晴雯先前在王夫人处受了气,一把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一点也不愿意低头收敛。上至掌握话语权的王夫人,再到同屋的袭人,下到最底层的小丫头、老妈妈,晴雯全都得罪了个遍,最后墙倒众人推,人人都来踩一脚,晴雯在四五日水米不进的情况下被王夫人撵出了大观园,撵出了怡红院。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不肯青眼看人的嵇康,炎天暑热里自顾自地打铁,将“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钟会晾在一边,不肯栖于平安体贴的庙堂,终于获罪,将死之日三千太学生集体求情,叔夜玉山将倾,竟自临刑顾日影而弹琴。彼时的他是否披散长发,衣带当风,乜斜着双眼望向天边的残阳?
干谒求人的李白,搜索枯肠学了一句“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软话,回头马上就要表明自己心雄万夫,请求日试万言,自己一定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李白将三山五岳的人得罪遍了,仿佛只剩下杜甫惜才。所以他望鹦鹉洲怀念祢衡时,说这位不得善终的古人“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又是否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痛彻心扉,感同身受般写这句“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是否应该相信,晴雯金玉一般的身躯,是被人草草扔在野鬼出没的乱葬岗?是否又该承认,晴雯败给这个世界,败在她那通身的不逢迎与不合作?
都说晴雯何幸,身为丫头,竟有宝玉亲撰《芙蓉女儿诔》悼念。然而这诔文连篇累牍,最终只成全了宝黛“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辞藻讨论,其实晴雯又何辜?
撕扇子作千金笑的晴雯,芳魂归日,扯着脖子叫了一夜的不是曾经心心念念的宝玉,而是“娘”。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所谓人穷则反本。晴雯因为人伶俐可爱,幼年跟着赖嬷嬷在贾府行走,被贾母看中,于是被赖家顺手送给了贾府,是奴才家的奴才,并不记得父母模样。死的时候也才仅仅十六岁,担着狐媚惑主的虚名,晴雯不服。可是作者仍然选择在此处将她的生命斩钉截铁地结束,留给读者遗恨千古。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这次看到八十回,看到晴雯身死,不如往年心痛难捱,也许自己释然了,也愿意相信晴雯是被玉皇授命司主,做了芙蓉花神。她的美丽任性,一如当年撕着扇子,留给书外的我们,一串又一串的恣意欢笑。
又或者,现实生活中,做袭人还是做晴雯,也是千古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