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多朋友说过意思相近的话：多少年后，已经不再跨进考场了，可是却不知多少回在睡梦中梦到答题的经历，又体验了一把手心出汗的感觉，惊醒之后，心有余悸，久久难眠。的确，谁的一生不经历几十回考试呢。像我的几位长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他们在提起曾受到岳父岳母、公公婆婆的检阅时，脸上仍散发着青春气息，心里仍“噗咚咚”激烈的跳跃着。俗话说：“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事关命根，叔叔大爷们怎么能不关注泰山大人打出来的分数呢？
关于分数的话题以后再详谈，而我们今天只说一说分数产生之前的考试，若以我现在的身份来看，就该叫做监考了。我讲课的数量记不得了，监考的次数，好好回忆回忆，逐年算下来，大概是可以得出结论的。那一张张监考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盘旋，鲜活的样子仿佛是按年代插放在相册里的照片——三四十人的集体照。
我们安静地处于一室，总会有铭记于心的事情发生，但伴随记忆最先触发我的竟然是一种味道，具体来说是一种化学药品的气味。只记得那时，安排监考任务的老师贪图省事，一年下来监同一考场的人员竟然没有变过，场次也懒得动，我和另一位老师每每组合在一起，而且每每将我们安排在几十个考场中的第一场，于是，我和淑雪老师从新搭档变成了老搭档。
就像很多人经历过的，第一考场的学生向来都是来自各个班级的尖子生，月月的考试，无论学生眼中的老师，还是老师眼中学生，都是熟悉的，而那第一场却常常设在综合楼化学实验室，室内明显飘着一种怪气味，像火药，像石灰，像消毒液，我们开门之后随即推开窗户，让空气自由流通，而等在外面的高智商人群进门来，找到各自的位置，不喧闹，也甚少交流，即使说话也极像耳语。他们也许不同班，却彼此熟悉，是合作伙伴，同时也是竞争对手。
他们大多是第一场的常客，甚至座位都是固定不变的。他们会对视，或者彼此轻轻一笑，只待铃声一响，他们立刻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手带来的课本、资料放在墙根处。我和淑雪老师一前一后，看着他们奋笔疾书，他们年轻的脸上或者平静，或者眉头微皱，他们做的最多的额外动作是手推眼镜，手抚黑发，他们不会抬头看讲台上的老师、周围的同学，他们大多像雕塑一样，独处在自己的思维世界，与科学与知识或者斗争，或者融为一体。
我和淑雪老师大概也不用说什么，说任何话都是赘述，我们只需将卷子分好，交给第一桌的学生，他们将卷子传下去。我们不必说：认真填好卷头，包括姓名、考号，涂好机读卡，试卷类型A，科目语文。不必说：检查有没有漏页、模糊、残缺，在密封线内答题。的确不必说任何话。
也许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只需要提醒一次距离交卷的时间，只需在最后一刻嘱咐最后一名学生收敛试卷，按照考号，把小号放在大号之上。他们安静地坐在原处，等我们将试卷罗列好，最后检查一遍，允许活动后，他们或者走出考场，或者细语几句，交流做过的题，或者打开资料准备下一场考试。
我多么幸运啊，我多么感谢那一学年的监考岁月，我永远记住了一种怪怪的却不刺鼻的气味，那激烈却无比安静、默契的画面。同时我将永远铭记一种获取知识的快感。“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
我试探着，把一本书带进考场，试着把它铺在讲桌上来阅读，很快我沉浸在了自己的猎获场。我在那间飘荡着药品气味的教室，读到了刘邦的奇幻人生，读到了李广的慷慨悲壮，读出了司马迁的才华与悲情。我静下心来读着《史记》，与知识融为一体。
我承认自己的不务正业，但又禁不住幸福的召唤，我心中是那么宁静，在书中得到那么多乐趣，同时，又不必担心有学生打乱考场秩序，也不必时时提防巡查领导前来探班。教室我不能走出，自然也没有任何虚浮之物前来诱惑，只有书籍在眼前招手闪烁。很多人无法忍受监考过程的漫长，以致于哈欠连连，伸手舒腰，无聊至极。大概只有我能如此幸运，得天时地利人和，物我两忘，人书合一，还能打着监考的名义。
我并非精英，但是我在未来的精英营造的一种有序、和谐与舒适的氛围中，度过了一学年的安逸考场生活。大概有八次考试吧，八次考试至少有十六个白天吧，我跟这个精英团队有过十六天的同呼吸、面对面，这也是一种缘分。两年之后，我在学校的光荣榜上见到了他们的头像，他们没有意外的考入了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南开大学等名校。
他们或许很难再想起那段处在一种化学味道中的时光，更不会有人记起我，但是，这段记忆：《史记》、化学味道、自由舒适，共同熔铸了一个美好的梦，一个年轻教师对教育生涯最初的梦想。
如果论精彩度，考场上的冥思默想、静止不动总是比不上打小抄、传纸条甚至捣乱的镜头，就像电影《夏洛特烦恼》、《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丑化老师、打架斗殴等情节总会帮电影赚得更多的票房，而诸如歌颂老师的《我的教师生涯》《全城高考》这样中规中矩的电影总是太平淡了，不会有太多的观众缘的。
末场的监考是需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这极其锻炼一个老师的观察力、威慑力以及忍耐力，同时末场的监考最有人情味，也最是精彩。当然，不管怎么精彩，其程度也比不了“蒙城群殴老师”这段视频所展示的内容。
那中间，考一场试，收一次卷子会招来三五个十四五岁的血气方刚少年的拳打脚踢，与几十个学生的冷眼旁观与怂恿讥笑。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我看到其中的主人公——一位男老师的颜面扫地，尊严一丝不存，更看到了打手般的顽劣少年毫不犹豫地抬高他们的腿脚踹向被逼到角落里的老师，又扑杀恶狼般地举起椅子抡向那个几无还手之力的胖男人。我不知道，在如此校风中，一个老师该如何生存下去，不知道，这位马姓老师心中的痛几倍于身体的痛。幸运的是，在数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我没有马老师那样的遭遇，但视频里的内容仿佛变成了一个噩梦，我整晚都难以入眠……
在一天的课程中，老师们很在意自己被安排在第几节课。大多数老师是不愿意上下午第一节课的，因为这节课会让人更加领会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意味。那么在一次考试中，老师自然最怕被安排在最后一考场。末场的学生来自于每个班级的后几名，他们是在以分数为准绳的学校中，不受待见的一群。如果高考是一场长跑的话，不知他们被第一名落下多少圈了。
所有人们开始猜测，他们要用尽怎样的智慧去使眼色，作弊抄袭，趁老师一个转身的机会，趁老师眨眼的工夫，把“情报”传递出去，或者将答案ABC写在橡皮上，写在眼镜布上，甚至用只有同伴知道的手势脚势传递消息。其实这算是小儿科了。多少年过去了，如果总是这老一套，是逃不出老师的法眼的。现代社会手机等高科技作弊才是要日防夜防时时防的。
只可惜在最后一场这样的精彩都是没有的，比如一场长跑，领跑者昂首阔步，双脚丈量的土地几倍于落后者，末场的同学们哪还有心情追赶呢，他们能慢跑甚至散步已经不错了，他们继续参加比赛的目的，也许是为父母所迫，也许是为了一个文凭，也许他们除了这里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去。
分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在最后一场，我经历的最多的，也许不是作弊的精彩，他们更看重在考场那一刻的精神享受，或者身体享受，比如他们草草将选择题写完，之后趴在桌子上，睡起大觉来，但却极少传出重重的呼吸声，这样的做法或许还是文明的吧，至少不会影响考场纪律，而更有甚者，他们不能长时间坐在冷板凳上的，一场考试，少则两个小时，多则150分钟，他们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坐在屁股大小的板凳上，那种滋味如坐针毡，比在操场上疯跑两个小时还难受，所以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找乐趣自娱。
比如将口袋里的钱找出来，数，数，数，一枚一枚地数，像孔乙己一样把硬币排列在桌子上，之后，一边观察老师的神色，一边像鉴赏专家似的相互撞击，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以为平静如水的时光增添精彩为乐。我认真听着，撞击声由轻微，逐渐加重，他以此挑战老师的耐心。
如果，有人在考场里遇到外班的心仪已久的同学，那么，也许会玩几次有趣的鸿雁传书游戏吧。大概其中一人趁两个老师一个打哈欠闭眼，一个看窗外的瞬间，一把将一块纸团投过去，而另一人则如获至宝，欣然开启，面容如花绽放，她读到了想要的内容。
这样有趣又惊险的游戏怎么可能只玩一次，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以致于择机不佳勇敢一博的时候，老师就将两个冒险少年人赃俱获了。我准备揭发二人的作弊之实，打开纸团一瞧，皱巴巴的，两种字体，有以下对话：
“做不到怎么办？”
“做不到放假请你吃必胜客。”
“在华联旁边那个，我想点什么就点什么。”
正要等男生回话，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女孩怏怏，二人脸上既没有慌张之色，心中也不会有愧疚之情。我自然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末场的同学正在这里“游戏人生”，我们不会按照“处理细则”里的要求上报年级组，写明情况，进而扣除本学科百分之三十的分数。我只需要也以游戏的姿态反问他们：这样来来回回，如果不及时制止，会聊到什么地步呢？他们哈哈大笑，觉得我这个老师很有人情味，这为日后见面，二人很愉快的跟我打招呼埋下了伏笔。
至于他们到底会聊到哪一步，我想学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无穷的，尤其是新世纪出生的少年们，在这里安放任何答案都是对他们想象力的践踏。
几年后，偶然机会我读到网友针对一则新闻自我打趣式的留言，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曾经考场里的这一幕。网友说：走在大街上，我看到一位白衣飘飘的漂亮女子，想入非非，她与我擦肩而过，那飘香的秀发甩过脸颊的瞬间，我连我们的孩子在哪儿上小学都想好了。
在距交卷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原本睡觉的考生起来了，凝神沉思者也该精神精神了，所有人都感觉这场煎熬到头了，伸腰的伸腰，打哈欠的打哈欠。此刻是监考老师最为伤脑筋的，教室里明显躁动了起来，我们站在讲台上，把手揣进裤兜，或者抱在胸前，眼睛不敢眨，展开180度扫视，像武装分子持枪站立，监视这些心里装着自由的随时都可能暴乱的愤怒者。因为考试的缘故，他们不能说话，但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性又极难允许，所以在即将释放的前一刻，他们每个人都在动，腿在动，手在动，凳子在动，桌子在动，笔“嘎达嘎达”响，嘴里“嘚嘚儿”响。但是最高的境界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我曾经领教过隔空传语的厉害。
我眼皮底下一个学生面带笑容，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幻想当中，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沿着他的视线寻找，终于，穿过几重座位，我看到了另一个学生，他的嘴唇在动却无声，我恍然大悟，他们可以靠口型和小小的手势来获知对方的意思，在这时，监考老师应该快刀斩乱麻，厉声呵斥，但是我更好奇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于是装聋作哑，暗中观察，我试图了解两个人谈论的话题，猜测口型，以及食指放在太阳穴上的意思，但是白费脑筋，往往失败，他们的默契真是靠很长时间的耳鬓厮磨达成的。
在考场上，指手画脚当然不允许的，但是，眼神的交流不是能立刻发现的，于是两个人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他们的欣喜与快乐可以从他们由淡到浓的笑容中领略到，一个人将头略微一扭，多半趴在桌子上，与另一方双目相接，对视若干秒，不知道，他们完成了怎样的心灵对语。
总之，他们都笑了，抑制不住的笑，发自内心的笑，反复对视，反复发笑，直到身体抖动起来，我不得不以监考老师的身份横加干涉，才将一场心对心的美好交流打破。我想多年以后，如果，他们依然要好，依然能够回想起这一幕幕，那该是两个人难得的记忆珍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