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昨天回了趟老家。

今天再次回想起来,坚硬的心,变得有点软。

原来,回家这么好。

去坐公交车时,才发现线路已变。小小的县城,竟然也有11条线路了,生活区域不断地扩大规模,工厂也渐渐向农村蔓延。

2路车,本来贯穿城市南北主干道,连着汽车站和火车站,谁承想现在不能直达,需要转车。不知道制定者是怎样想的,貌似方便了、照顾了各个地段的居民,但实际上出行的成本或时间或物力,都大大地增加。

北京那么大,都可以保证达到任何一个地点,倒车不会超过两次。而我呢,10里地内,我要倒车一次。

坐上了车。

好多大爷大妈。

他们掐着老年证,免费乘车。上来了,才问司机,到某地怎么走。

车新崭崭的,因为首日运行,车头披着大红花,看着喜庆,司机统一着装,很正规。

没想到司机的回答一点不全新:
“我也不知道,今天跑新线路,说实在的,车跑到哪儿我都不知道;你们自己下去看路牌;到哪个站大家提前说一声,我不负责提醒。”

这么奇葩、这么业余、这样心安理得,请问你是老司机吗?请问你今天是代班的吗?请问你打算只干十天的活吗?

害得一批老头老太在车上叽叽喳喳,热闹喧天。

到中心站,等半个小时,终于等到回家的公交车。

车站上,有一个担子,两边担着湿淋淋、绿旺旺的富贵竹,我的眼睛亮了,用目光到处寻找担子的主人,想买下几束,怎么找也不见,等到再回头时,担子也不见了,好不惆怅。

车上人不多。我掏出笔和纸,写了两段广告词。司机将我的一百大元,换成无数张票子。

当我在低头写字的时候,忽然眼前伸过一张10元来,抬头一看,一个瘦瘦的、着花裙子、留着短发的大婶,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我,吓我一跳:“干什么?”大婶说:“我也不知道。”我差点笑喷。

前面司机喊道:“零钱都给你了,你给她两个5元。”

大婶接过钱,才转身离开。

下车了,镇上虽然修了宽阔的水泥路,可是早被秋收的老百姓圈起来,做了自家的场院,晒起了花生和大豆。

摘花生的工具也进一步啦。篮子旁边固定一个支架,围上网,捞起一把带果的花生蔓儿,摔在篮子边上,新鲜的带泥的带着清香的花生纷纷掉落在篮子里,而在以往,没有网的时候,花生也会落在在篮子外,害得人再浪费些时间去捡起来。

秋阳晒在头上暖暖的,听着熟悉的乡音,看着日益变化的新建筑,其实心里踏实之外,怎么会有些不安?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

老母亲正在院子里堆花生蔓垛。我们家二十年前就把地转让出去了。父亲走得早,母亲体力不济,等我大学一毕业,母亲就不种地了。

其实,在农村没有地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为什么要称呼大地为“母亲”?你不觉得土地很神奇吗?撒上一粒种子,浇以水,施以肥,加以阳光、空气、合适的温度,魔法师就给我们变出了各种各样的美好的食物。我们用果实饱腹,用柴草暖身,没有土地,我们性命堪忧,就如同没有了妈妈,婴儿难以活命一样。所以,吟诵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心会一下子静下来,沉淀下来,认真起来,充满了感激,充满了力量。

家中没有了地,粮食可以买,没有柴草可以买煤,但是母亲不舍得用煤,所以经常出去捡拾柴草。

前些年是到田野里,将人家不要的玉米秸秆、麦秆、花生蔓,用小推车推回来,或者我姐夫开着农用车拉回来。这几年,人老了,推不动了,姐夫也忙了,家人也不准母亲出去推草了,所以邻居们家的玉米皮、花生蔓、玉米骨头,统统给了我妈。把老太太忙得不亦乐乎,于是,家中就像开了草料场,农忙时节,院子都进不去人,过道里,平房顶上,院子里,到处都是草。

柴草这东西,你也得好好伺候它们,它们才能躲过风吹雨淋,经过日光充分的晾晒,保证干度,以便在北风呼啸的冬天在锅灶下熊熊燃烧,给人提供热量和希望。

母亲在秋日里,不断地翻晒柴草。早晨摊开,晚上收起,盖上雨布,以防夜露落上。实际上早晨都不可摊开过早,晨露未晞,照样会打湿柴草。

所以时间把握好不容易,要早早吃饭,院子里的土扫净,傍晚却会因为贪图阳光,收拾柴草晚了,不爱做饭,就冷水泡饭,随便吃一点。晚上累了,不爱收拾个人卫生,潦草睡去。一日多次翻腾柴草,炕上,地上,屋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一两根柴草躺在那里。哎呀,农忙季节,我家虽然不种地,看我母亲摆弄出的阵势,俨然过去的大地主种了几百亩地。

所以,这一次,我老娘,照旧让人打眼一看,仿佛是谷子地里农户捆绑的稻草人一样,只是眼珠一转,话一开口,哎,原来是我的亲娘哎。

母亲坐下,自然是开始絮絮叨叨,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嫁女谁家娶妻,谁家婚谁家丧,谁家猫谁家狗,我虽然不常回家,但是我村的发展动态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而且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每次三遍,过三个小时就说一次,每一次的细节都不太一样,害我经常补充细节,把我老娘惊得不行:你也不在家,你怎么知道得比我都多?有逻辑上矛盾之处,我还得重新推理,给母亲说圆满了,母亲连连点头:你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言语之外,还颇以我为傲,同时又为自己的见识没赶上我,还有点不服呢。

我邻居叔叔和婶儿,两口子一辈子埋头挣钱,叔叔是木匠,婶儿就负责刷油漆,儿女都挣大钱,也不啃老,这老两口少说也得存个几十万。婶儿常说:有钱,可是谁舍得吃呢,存银行里最放心。

今年婶儿病了,其实是病得太重不得不到医院住院,全身的零部件都不灵光,有些直接罢工。出院后,母亲去看她,婶儿说:这会儿我可舍得花钱了,下来桃子我就买桃子,老东西说我不过了,爱喝奶我也去买箱奶,又说我能花钱。

母亲跟我讲:俩人不爱做饭,到集上买包子,就买两个,哪够,就使劲喝开水。叨咕这些的时候,母亲一面透着敬佩,一面含着批评:是应该花钱,但是也要花得有度。我都笑痴了:社会不进步,就是叫你们这些人拖了后腿。母亲也笑了,不过显然她并不相信,其实我也知道,社会在进步,我们能在城里买上大房子,就是因为父母在家这么节衣缩食。

返回时,提了大包小包,院中结的丝瓜和苦瓜,摘了一大包,最重要的是,纸箱里装了两只大鸡,一直当年的小公鸡,一直去年的大母鸡。母亲讲,公鸡你去送礼或吃随便,母鸡你留着自己吃,就你自己吃,放点天麻,整个囫囵炖上,连汤带肉吃,很补身体。

我腆着厚脸,提了鸡往车站走。而我这次回家,什么也没带,虽然母亲之前打电话叫我回来的时候,叮嘱过不要买东西,可是我真的空着手就回家了哎,好不要脸,而且回到家,一屁股做到板凳上,把母亲到地里拦的花生吃了很多,那可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只白内障眼,带着一只刚做好白内障手术的眼,跟老伙伴一步一步地挪到地里,弯着腰,拿着抓子,一下一下刨捡出来的花生呢。

因为刨捡花生,还和老伙伴闹了别扭。话说那位老伙伴,有点小偷小摸的毛病,到地里去就不空手,就是看见葱,也得薅一棵,回家做青头用,正好就不用买了。

拦花生的时候,老伙伴看四下无人,建议薅几蹲花生地里还没收的花生,母亲没同意,老伙伴讪讪地说:我也就是说说。母亲却停不下口:叫人看见了,人家只会说是谁谁(我大姐的名字)的妈干的,不会说你。老伙伴恼了:怎么不会说我,就你有名气。因为自己的名声不够母亲在外,所以人家衔恨不来叫母亲去赶大集了。母亲也生气了:不叫拉倒。

结果,我把以友谊为代价而换来的花生,吃了许多,如今,我又要提着我妈日夜伺候的鸡们回去享受,我,我
……,真叫人情何以堪啊。

因为农忙季节,车站上人不多,一位大娘热情邀我坐下,说到莱阳的车刚走,一个小时一班车。我问正好从我身边走过的老司机,老司机指点,15分钟一班车,车马上到,到外面等车就可。唉,这老大娘,太寂寞了。

等了一会儿,一辆面包车过来,下来一个三十岁多点的女人,着装朴素,头发乌黑,皮肤白细,一个透明塑料袋里,一望而知是小婴儿用的被褥,新崭崭的,红的绿的喜羊羊美羊羊,另外一个篮子,一层一层码着鸡蛋。

我招呼道:一看就是生孩子了。

她道:是的,闺女在烟台生孩子,就今天,我得到莱阳倒车。

我惊了一大跳,这么年轻,就当姥姥了。

她手机不太会用,我帮她调好音量,关掉广告提示。

这样我就确信,她的确是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女子了,要是三十出头,谁还不会用手机呢?

一上车,这个女子冲司机嚷道:上一次,俺带着二闺女的孩子,从娘家往后走,在站牌下朝你的车招手,你竟然不拉俺,哎呀呀,你竟然不拉俺。

显然很熟。

司机努力回忆,接着她提醒各种细节,什么日子,她家是有什么事情,后来的一辆车售票员怎样。到底没有佐证。此事不了了之。但是我却听到了她的生日,司机的生日,他们的年龄,他们各住在什么村,共同认识的人是谁,几个孩子,都多大了,是男是女,当年如何躲避计划生育,当年如何累,对象怎样,邻居百家又怎样。

满车的欢声笑语,一个司机,两个乘客,两人谈话兴味盎然,听者也如痴如醉,跟着大笑,跟着赞叹。

我心里惊叹一路:这个貌似30多岁的女人,已经55岁了。我的天呢,我忍不了。

55岁的大姐嗓门辽阔:我脾气好,跟谁都不计较,俺对象说我是个彪子,彪就彪,哈哈。

讲真,我十分羡慕大姐的做派。计较?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大姐说:我们还能活个30年。

陆续地,乘客多了,大姐就不再说笑,大概是在想象她刚出生的小外甥粉嫩的小脸蛋吧。

这一趟回家,收获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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