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几乎拥世间一切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却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的命运,就是注定要在金装玉裹的锦绣堆中惶惶然荒芜了心境,纠缠在理想与现实的隔阂中来回地碰撞着,在缠绵悱恻的爱情中销魂神伤,在错位的生活中痛苦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也许做一个简单的人、平凡的人,便会少去很多羁绊,会更添福寿,更得圆满。
容若在给友人顾贞观的信中曾写道:
夫苏轼忘归思买田于阳羡,舜钦沦放得筑室于沧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茶铛,销兹岁月,皋桥做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我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除了因病错过一场殿试,容若的仕途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艰难险阻。康熙十五年,容若参加了殿试,得二甲第七名,第二年赐进士出身。他文武双全,受到康熙的赏识留在身边伴驾,授三等侍卫,后循进一等,武官正三品。容若一直都受到皇帝的喜爱,他的父亲是权倾天下的大学士明珠,他的俊彦性格从无在官场树敌之事,仕途一片坦荡,扶摇直上,羡煞旁人。但是他还是累了,倦了。正如他所说:“人各有情,不能相强。“
尚在而立之年的容若,却像一个已饱经宦海沉浮的沧桑老者,清隽的眼睛似乎早已看破了官场的一切。
广阔绝美的天空,从不被游鱼所羡;广袤深邃的大海,从不为飞鸟所喜。
官场权势从不是容若醉心追求的。他仕途坦荡,却从不在意仕途;他声名远播,却从不追名逐利。普通人羡慕他锦衣玉食,大富大贵,他却向往着普通人的平凡恣意,快意恩仇。
他厌倦官场与侍从生活,无心功名利禄,钟情于山水,寄情于天地。
他的心始终向往山水清欢的淡定。当他看到林泉幽壑、苍松古柏、古庙亭阁、红叶空山的意境,总觉得自己应该属于这里,做一个白发须眉的道人,在云间山崖采药,松下和清风对弈;或是做一个芒鞋竹杖的高僧,在竹林烹炉煮茗,枕流泉悟禅心,而不属于那高远的庙堂。他是天生的词人,想要的是生活在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里。
仔细想想,简简单单的生活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几间房,满床书,一个心爱的女子相伴左右,读书填词,烹茶煮酒,耕读一生,抱影于林泉,忘情于轩冕,舍此而外,夫复何求?
在纷扰的人世,我们总是这样地身不由己,倦累之时,想要的不就是一份安静淡然吗?晨起时,看窗外一株凝露的植物,悄悄地诉说昨夜的梦境。黄昏后,看一群整齐的大雁,缓缓地飞向旧时人家。寂寞时,看一朵睡莲,在月光下静静地开合。空落时,看一捧新茶,在杯中轻轻绽开,直至将所有的空虚填满。其实幸福真的很简单,那些酒色权欲的生活,只会让心越来越空,而那些微渺平淡的幸福,却可以带来柔软的感动。
生活真的不需要太多。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上天给了容若令人生羡的显赫的家世,旷世的才情,也让他承受了很多痛苦。容若短暂的一生,是一个美得悲怆的故事。
采桑子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这首《采桑子》,和他往日的京华词作相比有了不同的风情,毕竟是在塞外,毕竟是不同的风土人情。纳兰将雪花比喻成世间百媚千红的花朵,但它的根芽却不出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所以它轻浮游弋,群芳尽落之时,它与众不同的美丽,是那样惊艳绝俗。纳兰就是这片雪花,不属于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他的美不与世俗中的牡丹芍药为伍。
纳兰这朵雪花,“冷处偏佳,别有根芽”,纳兰,本应是一位属于清逸山林的词客,却让他生长在富贵之家,奔忙于仪銮之侧,这样的生活,会幸福吗?倘若纳兰不生在富贵之家,没有家世羁绊,没有功名缚身,可以与相爱的人朝暮相处,过着山水淡泊的日子,他的词作是否还会如此感伤?
在没有温暖的旅途中,是文字让他赖以生存。一程山水,一更风雪,鲜衣怒马,他在天涯。
此时的纳兰,在遥远的塞北,天高云淡,就像他的心,那么宽大,触摸不到边际。那一种虚空,哪怕用万物堆砌,也无法将之填满。在人生的旅途上,有些人提早看到了想看的风景,所以悟得更早;有些人晚些看到自己要看的风景,所以悟得迟些。纳兰是那个悟得更早的人,懂得更深的苦难和悲伤。所以他的心就像是冰底的水,日夜流淌,却无人知晓。
自古以来,吟咏冬雪的文人骚客数不胜数,但千古以来,只有纳兰一人,才会这样赞誉雪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雪花性情高洁、纯净。百花争艳时,你见不到它的影子,只有万物萧条的冬天,纷纷扬扬的雪花才会在寒风中翩然起舞。它的根芽不在人间俗世的泥土,它来自遥远的天国,它不是一朵生在凡尘与牡丹、芍药为伍的富贵花。
这雪花多像性情纯真的纳兰呀!纳兰容若,风容尽现,带着他与生俱来的绝世才华,仿佛天际翩然而落的一片新雪,带着清新的气息,缓缓地、缓缓地坠入这尘世间,这滚滚红尘。
容若有一个很好听的乳名,冬郎。他出生在寒冬腊月,在绚烂至极中,自守一份冰雪天地,于百媚千红的花丛,绝世独立。
生在王侯之家到底是祸是福?也许,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可在纳兰身上,我却看出他深深的无奈。
他一心向往山水林泉,做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词客,却偏偏出身于富贵世家;一心向往江湖,想做一名落落狂生,命运却偏偏安排他出入宫廷;他一心想凭靠自己的才学建功立业,可康熙皇帝偏偏让他做自己的随身侍卫。他钟鸣鼎食,高官厚禄,出入宫廷金銮,常伴君王之侧。这种生活在常人眼中也许令人羡慕,可对纳兰而言,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无奈。没有谁可以体会到这种繁华中的凄凉,甚至会认为所有的愁怨和痛苦都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纳兰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凡尘世界,他的精神世界和他的生活境遇总是背道而驰;他的人生理想和他所处角色无法统一。这样的生活,对于纳兰,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一场是凭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明知道是错误,可是在注定的悲剧里,你依旧要行走下去,哪怕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生存,依然要维持着呼吸。生活不得不在这个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到骨的悲哀与无奈。
纳兰与这个喧嚣的红尘格格不入,他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漂泊在人间,找不到归属。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是纳兰自己理想的生活,对他而言,反而成为一种束缚,雪花清冷矜贵,而人却做不到,所以他有种天涯漂泊无所依的感觉。可这样的痛苦与无奈,他不能说,也无处可讲,只能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默默承受,在矛盾中痛苦地忍耐着,直到他英年早逝。
也许是情深不寿,也许是命有定数,康熙二十四年,纳兰病倒了,而且是毫无来由地一病不起,并很快因病去世,这一年,纳兰虚岁三十一岁,死的那天,刚好是妻子卢氏的忌日。一代翩翩才子的早逝让无数人扼腕叹息,纳兰才华横溢,名满京师,“为哀挽之词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
“相门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清初第一才士,千古伤心词人。”这,便是纳兰容若的一生。
不是人间富贵花,奈何生在富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