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周末有时间,我们总想回家住一住。这两年,家更像是一方供给我们审美的旅馆,是一个只在周末安放身心的地方。
虽然回家,我们依旧各自安好,犇犇要有独立的空间演绎他的想象世界,犇爸要有独立的空间完成他的深邃思考,我呢,也独立于他们的世界之外,要么提前做下一周的工作,要么在音乐的漩涡里娱乐,要么在厨房里倒腾一两顿饭。但是每次吃饭的时候,或者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们一家总会选择一起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世界,静静地聊天,很久。
周六的晚上,我们熄灭了家里的灯,坐在窗前看着一幢幢楼宇里一扇扇被点亮的窗户,看着即将归途的飞机在头上盘旋、等待俯冲,看着远处的霓虹和头上偶尔闪耀的星星,享受着弥漫在空气里缓缓流动的音乐。于是,犇爸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犇爸说:有一个小男孩跟着哥哥和哥哥的伙伴爬上了一个高台,哥哥的一个伙伴说:“我们大家都从这里跳到下面的水里去,谁不敢跳下去,我们都叫他胆小鬼。”那些大一点的男孩一个个都跳下去了,可是这个小男孩不敢跳,如果你是他的哥哥,你怎么办?
犇爸问犇犇。
犇犇老早就想当哥哥了。我前两天工作累了,还问犇爸如果我不上班只在家闲着可好。犇爸说好。犇犇接过话头,旧事重提:“妈妈,既然你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在家替我生个弟弟吧。”一句话立马收住了我“闲着”的心思。老早老早以前,犇犇都已经把弟弟的小名起好了,他说就叫“小西瓜”。此刻,我和犇爸都看着犇犇,想看看这个渴望有个小弟弟的小哥哥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犇犇说:“我会帮着弟弟跳下去。让他们都不会嘲笑他。”
我说:“你果然是哥哥。”犇爸也重复道:“你果然是哥哥。”
犇犇的答案是让我们欣喜的。至少在这言语里,有他自信和责任的袒露。
犇爸接着讲:可是这个小男孩的哥哥没有帮助弟弟跳下去,他自己跳下去跟着小伙伴们跑了。这个小男孩一个人站在高台上,他不敢跳,又不愿意从后边的路上直接走下来。直到黑夜降临,他妈妈在高台上找到了他。小男孩儿的妈妈劝说他从后边的路上走下来,并且向他保证坚决不把他走下高台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第二天,所有的小伙伴依旧都知道了,都叫他“胆小鬼”,而且要让他的哥哥也叫他胆小鬼。如果这时你是这个哥哥,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难了。虽然犇犇没有弟弟,但是他的好朋友钰轩有一个弟弟叫小宝。上次犇犇去钰轩家玩儿,小宝早早就在楼上叫犇犇“哥哥”,所以犇犇也深深地知道一个哥哥对弟弟的爱护。要让一个哥哥叫自己的弟弟“胆小鬼”,这确实太残忍了;可是如果不叫呢?自己不也被伙伴们抛弃了吗?
犇犇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还是只有带弟弟重新跳下去。”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想不出。
其实在犇爸问犇犇这个问题之前,犇爸已经问过我了。他先问我,如果爸爸上到高台上找到了孩子,爸爸应该怎么办?我说:“带着孩子跳下去。”他问我:“如果是妈妈呢?”说实话,我也沉默了,我在想,我能客观地要求爸爸这样去做,为什么作为妈妈就做不到?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信吗?还是觉得相对孩子而言,安全甚于一切呢?或许,并不是我不敢跳下去,而是我不敢带着孩子跳下去。或许,最终我也会是故事里的那位妈妈,哄着孩子从路上走下去,并且向他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相比打骂,这好像已经是能保证孩子安全的最尊重孩子的方式了。
但是这是孩子想要的方式吗?或许,这也只是我们成人的角度。我们把孩子成长的许多小事都看得微不足道,却忘记了我们也在童年时为了一些什么小事,感受着辗转难眠的煎熬。
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件小事。有一次要去一个水库边上的人家走亲戚,吃过午饭之后,几家亲朋好友就结队去水库边玩。大家从堤坝直接下到水边,戏水,捡石子,这些大概“不亦乐乎”的事我都已经全忘记了。只记得最后要上堤坝时,只有我一个人上不去。也许是那时候的自己确乎太胖了,又或者只是心理作祟,毕竟我一直是个体育差等生,不擅纵跃,我至今还记得当时上到一半时的绝望感,上边下边都是石头,满眼都是石头,根本没有我踏脚的地方。我已经忘记了我的爸妈是怎么把我又拉又扯地推到了大坝上,我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找到方法还是依旧笨笨地被推上了堤坝,只记得当时很后悔、很难为情,很侥幸,许久许久!许多年后,当我再次从那里路过,看着那一段仅有三块石头累叠的阻拦,既讶异于自己当年的笨拙,又庆幸于当年的“跨越”。这“跨越”还只是人生里多么微不足道的“一跳”,不管怎么,最终完成了。
想一想,如果这个故事里的小孩子始终不曾从高台上纵身一跃,那会怎样呢?或许他会活在更大的男孩子们“胆小鬼”的阴影里,不够自信;或许他会习惯了妈妈“自我欺骗”的那一套,渐渐学会绕着困难走上另一条道。但是,一个不敢纵身一跃的小男孩的困境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时有发生吗?有多少未完成的纵身一跃,成为盘绕着我们童年的梦魇,最终在我们的性格里结痂结疤?
如果这个小男孩儿要长大起来,就必须要完成那纵身一跃。只是,他同时还需要一个更安全的环境,而已。
这几年,换了工作单位,结识了更多的人,看了更多的书,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人对事也比过去多了一点点理解。许多过去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都能感觉到这件事情也有他的“前世”与“今生”。许多当年曾“困在高台”的伙伴,因为当初未能完成这一跃,成为了永远的心结,不管活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都被生命促使着要去完成这一跃。
是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放他纵身一跃去,完成成长的一次疗愈,去做更好的自己。
于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犇犇困在了高台上,当我在夜幕里找到迷茫的他时,我会义无反顾地陪着他、帮着他完成人生的这一跃。
然而,人生的“高台”在哪里?他又会告诉我吗?毕竟,他早已不是一个会哭泣的小男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