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山海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小,你记得花,花就不会枯萎,你记得哥,哥就一直在。”


【一】

北纬33°,东经110°,秦岭淮河以南,是南城,亦是我出生的地方。

每到冬天,南城的雪都会下到膝盖位置深。母亲心疼我,总会在天不亮的时候起床先将我的棉袄烤热,再喊我起来洗漱吃饭,最后由哥在前面雪地里为我开路。他一步一个脚印,我走在后面,踩着他踩出来的脚印。哥看到我进了学校,他才放心回去。

哥是不用上学的,他的读书生涯终止在小学六年级,一个太阳要将人烤化的日子。

那一天,母亲和奶奶正在院子里汗流浃背地忙着采蜂蜜,接到了学校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哥不行了,上课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两眼发直,身体抽搐。等母亲和奶奶赶到学校的时候,好在哥已经平静下来恢复正常,但老师说什么也不肯让哥继续留在学校读书,于是哥就留在了家里。

哥不再上学后,他就需要分担起帮母亲一块养蜂的活。哥不喜欢养蜂,他喜欢种花,院前的小路以及院内的空地都被他种上了说不出名字的花。那些花静静地绽放在院子里,风一吹就将香气散向四面八方,被风吹掉的花瓣落在地上,哥会将这些它们捡起来放到盒子里。他爱花,爱到不舍得任何一朵花被埋在泥土中。

豪子是哥的同学,也是哥的朋友,有事没事总喜欢来串串门,每次走的时候还不忘摘几朵。

“豪子,手下留情啊,我这一点花可不禁你这样天天薅。”哥脾气好,说话总是带着笑容。

“生哥,你这么多花让我摘两朵不碍事,我拿去哄哄小姑娘,等我们到了能娶媳妇的年龄,我带着她一块来谢你。”

豪子人小鬼大,说话也总是口无遮拦,丝毫不顾及在场还有要买蜂蜜的其他人,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其中有人问他:

“豪子,娶媳妇是用来干嘛的?”

“当然是睡觉生娃。”豪子一点都不嫌羞地接过话,倒是哥听得不好意思嘟囔了一句:

“这小子成天没个正经。”

但豪子送出去的花还没有来得及让姑娘喜欢上他,豪子就没有读书了。

“生哥,你说我们的命还真是苦。”豪子来找哥的时候,他父亲的丧事刚处理完。

“以前我不喜欢我们家老头子,又狠又凶,家里什么事情都由不得我们做主,可老头子不在了,才发现他肩上扛着的担子这么重。”

豪子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哥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也沉默着。

“生哥,你说外面的世界大吗?”

“听说很大。”

“那等我在外面长长见识后,我回来告诉你外面世界是什么样。”

“好。”

这次豪子没有摘花,他走到哥用栅栏围的小花坛前蹲下身子闻了闻里面正盛开着的小花,然后朝哥摆了摆手就转身离开。明明比哥还小一岁的人,在转身的那一刻,笔直的背影使他看上去突然就像一个大人。

“哥,豪子哥要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他还回来吗?”

“一定会回来的。”

豪子出去打工后,院子大部分时间又剩母亲和哥两个人。哥种的花更多了,院子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被哥种满了花。那些花有的开在夏天,有的开在冬天,有的开在清晨,有的只有夜里才开。

我不用写作业的时候就跟在哥的后面,随着他一同穿梭在蜂厂、花丛中,哥的背影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可他的脸上明明一直带着笑容。

【二】

哥和母亲一块打理家里的蜂厂后,奶奶就彻底闲了下来,一把年纪的人身体依旧倍棒,喜欢到处串门,无论去谁家串门,奶奶走的时候都不忘说一句:

“帮我们俊生留意一个好姑娘。”

“你孙子还小哩。”别人总是这么回她。哥的病村子里人尽皆知,羊癫疯,那是一个摸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病,谁也不敢给哥真的说一门亲事。

一晃几年过去,家里的蜂厂在母亲和哥的操持下越办越好。采集的蜂蜜经过储存、发酵、浓缩、蜜化等一系列复杂过程,最终酿制出来的蜂蜜色泽鲜亮,口感极好,成了远近皆知的好蜂蜜。随着来买蜂蜜的人越来越多,哥也交了不少朋友,其中王家村的王顺泽、王顺义两兄弟就成了家里的常客。

“生哥,你想不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王顺泽说话的时候将刚灌好的一瓶蜂蜜放在院子的石桌上,用手一直摸着下巴。哥也摸着自己的下巴,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二十岁了,下巴都冒着一层细密的胡茬。

“外面世界有什么好看的,我这院子冬暖夏凉,有最新鲜的蜂蜜,还有我亲手种的花,不比外面差。”我知道哥在骗人,哥每次见到村子其他人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嘴里说着外面的花花世界,他就立刻显得很忙的样子,不是倒腾蜂箱就是假装检查蜂群,实际上他的耳朵一直在听那些人讲话,不然也不会在那些人离开后对我说:

“小小,你要好好读书,外面的世界大着哩,一定要出去看看。”

所以,他怎么可能不想出去看看呢?不过王家二兄弟倒也没多问,他们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走的时候还跟哥说下次来会给哥带一些不同品种的花籽。

哥种的花一年四季五彩缤纷地开在院子里,他不忙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花随风摇曳,往往看着看着,哥的目光就落在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上。

豪子突然回来时,哥还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山发呆。几年未见,豪子变得我几乎都快认不出,倒是他跟哥的关系一点也没生疏。

“生哥,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大,多好看,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马路上的车多的和蚂蚁一样,那些女人和咱们村穿得也不一样,抹胸裙,超短裤,一个个走在街上,暴露的都能看到胸。”

“大吗?”

哥很不正经地问了一句,逗得豪子哈哈大笑。也许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大到很多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没见过。就比如豪子拿的手机,以及嘴里抽的据说价格不菲的黄鹤楼。豪子美滋滋地将一根黄鹤楼抽完,神秘地打开了那个小巧的手机。

“这是我女朋友燕子,漂亮吧?等下次回来,我就把她也带回来给你看看。”

我忍不住好奇心跟着凑上前看了几眼,手机里的女人和豪子脸对脸贴在一起,看上去很亲昵,哥笑着说豪子好福气。

豪子回来后,院里又多了很多笑声。听着豪子讲外面的那些花花世界,我感觉哥落在远处山上的目光更远了。尽管他依旧总是笑着,可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我问过母亲,怎么不让哥进城找一份活,干嘛要一直守在大山、守在家里,母亲只是叹着气不说话。

突然有一天,哥很开心,他甚至在院子里哼起了歌。我才知道原来是母亲说家里的蜂箱坏了,需要哥进城重新买几个新的。哥有了进城的机会,我便成了陪哥一块进城的最佳人选。

但最后,哥还是没进城,就在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奶奶不行了,脑溢血,一切猝不及防。

农村办丧事很麻烦,要请算命先生拿着黄历查日子,看风水,还要有人哭丧,守夜。但这一切与我们无关,与哥无关,我们只是按照母亲的吩咐,让跪的时候跪,让哭的时候哭。可是跪在奶奶的灵堂前,哥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我问哥心里不难受吗?毕竟奶奶在世时很疼他,哥说难受,但不知为何,看到周围站着那么多人,他就是哭不出来。

直到有一个晚上我看到哥一个人蹲在院子的墙角抽泣,嘴里一直喊着奶奶,我才明白:有些花只会在晚上盛开,有些泪只能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才流,有些话只会在没人的时候才说。

那一天是农历的十五,月亮很亮,将哥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哥的声音哽咽在风里,一直到后来风停。

【三】

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哥似乎忘记了要进城这回事,母亲便托别人帮忙买了几只蜂箱回来。由于给奶奶办丧事时来的人太多,加上院子也要放很多祭奠的东西,哥的花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他开始重新翻整那些土地,有的地方被柴火烧过,留下黑黢黢的一大块,哥说被火烧过的土会更肥,他将前几次没撒完的花籽全种在了院子里。

王顺义急匆匆跑来找哥的时候,哥正拿着锄头在花坛外围忙活,听到王顺义说王顺泽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哥来不及换衣服就朝他家赶去。村子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去了外面打工,妇女们面对和哥一样的小伙子根本就背不动,而王顺义那个时候不过和我一样也就十来岁。哥一赶到他家就立刻背起王顺泽找村医,村医看到王顺泽的腿后一个劲地摆着手说自己医不了,让他们进城去找大医院。哥只好背着王顺泽朝城里跑,并不近的距离,哥背的很吃力。

因为这件事,后来哥和王顺泽两兄弟的感情也更好了,即使王顺泽成了瘸子,逢年过节他也总要来家里坐坐,王顺泽知道哥喜欢养花,每次来都要给哥带一些不一样的花籽。

那天哥和王家两兄弟正在院子里聊天时,豪子回来了。我们都很惊讶他这次出门时间很短,并且不同于上一次回来时的红光满面,这一次的他垂头丧气,坐在哥的对面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豪子抽的烟我认识,是村里有的大人也会抽的烟,不是上一次他说的黄鹤楼。

“生哥,姑娘跑了。”

“给我找的姑娘跑了?”

“不是,是燕子,燕子不要我,和我分手了。”

豪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哽咽,哥和王顺泽两兄弟互相对视了几眼,还是王顺泽先开口: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你看生哥,还有我,都是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麽。”

“你们不懂,你们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这么说吧,谈恋爱后,你心里就多了一个人,相当于多长了一块肉,而失恋就意味着如今那块肉要被硬生生地挖出来,所以我心里疼啊。”

“你这小子,书读得不多,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套一套的。”

豪子没再接王顺泽的话而是扭头看向哥说道:

“生哥,我想借点钱做个小生意,燕子就是嫌弃我没钱才不要我,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让她知道我也是能赚大钱的人。”

哥想了一会儿,便走进房子拿出了三万块钱给豪子,豪子对着哥谢了又谢,一遍遍保证自己会很快就还给哥。他还想给哥写欠条,被哥拒绝了,哥说豪子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信得过。

【四】

母亲说要给哥介绍对象的时候,哥没有很开心,因为介绍的对象哥认识,是邻村的孔雪儿,也是哥小时候的同班同学。听说孔雪儿读完大学后回到镇上当了一名教师。哥起初不愿意去,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母亲说是孔雪儿主动要求见面,哥才答应。

孔雪儿来家里那天,哥很紧张,仿佛是第一次见孔雪儿一样,平时自信坦荡的样子全然不见,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我站在母亲身后捂着嘴一直笑,被哥看见白了我好几眼。

孔雪儿很漂亮,比豪子给我们看的那个燕子漂亮多了。她的身材也好,正值夏天,孔雪儿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身材格外苗条。我知道哥是喜欢孔雪儿的,不然他说话的时候耳朵也不会一直红红的,并在孔雪儿走的时候,哥还从向来不许我们摘的花坛里摘了两朵最漂亮的花给孔雪儿,并在孔雪儿背的包里装了一瓶蜂蜜。

孔雪儿回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过,母亲说孔雪儿周内都在镇上上课,只有周末才会回家。问哥要不要主动去镇里找她,哥起初点头,后又疯狂摇头。

孔雪儿第二次来是在一个月后。哥本来正在房子里给我做风筝,听到母亲喊孔雪儿的名字,他连忙跑了出去。孔雪儿给哥带了几包花籽,哥满是欣喜地拿在手里,却在进门时因为眼睛看着孔雪儿,差点被门槛绊倒,逗得孔雪儿哈哈大笑,哥也跟着笑。

哥继续做着未完工的风筝,孔雪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哥做。做完后哥领着我和孔雪儿一起拿着风筝穿梭在村子里的每条路上。哥奔跑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声顺着山谷被风吹向四面八方,也吹开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孔雪儿和我就跟在哥的身后一起跑,一起笑。

哥将从前收集起来的花瓣做成了香囊送给孔雪儿,孔雪儿很喜欢,戴在身上。当我们奔跑在田野山涧时,田野山涧都被染上了香味。我问哥要,哥说这礼物世间只能有一份,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妹。

孔雪儿几乎每个周都来,她穿得裙子也总是不一样,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就像哥种的花一样好看。孔雪儿有时高兴地在院子里转圈时,风一吹,她宽宽的裙摆就微微摆动,仿佛裙子上面的花也动了起来。哥的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孔雪儿身上,看得眨都不眨。我发现哥只有在看着孔雪儿的时候,他的笑容是能从眼眶里溢出来。

哥识字不多,但孔雪儿读过很多书认识很多字,哥常跟我说:

“小小,要像你雪儿姐一样,好好学习,将来也当一名老师。”

“知道啦。”

“还要出去见见大世界,你雪儿姐就见过外面的大世界。”

“知道啦,不过我什么时候才能改口喊她嫂子?”

哥听到我的话笑得更大声了。

“很快。”

他回答的很坚定,坚定到我几乎能从这两个字中看到他们幸福的未来。

【五】

秋天的时候母亲决定将我们住的旧房子推倒,盖成新房子,将来用新房子给哥做婚房。可这个时候哥却怎么都联系不上豪子了,豪子的手机号码哥早就抄下来贴在家里座机旁边的墙上,哥不可能打错。哥只能让母亲已经找好的工人先动工,他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联系上豪子。

在新房子动工的第十天,豪子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里他一个劲地哭,哥起初还温声细语地问他怎么了,但他只哭不说话让哥发了脾气:

“你丫的,有事说事,别哭哭啼啼。”

“没了,生哥,你借给我的钱,都没了。”

“什么叫都没了,你这王八蛋把话说清楚。”

“我~我~”

豪子最终还是没有解释清楚就挂断了电话。一天后,豪子回来跪在了哥面前,哥怎么拉他都不肯起来。

“你别告诉我那些钱都被你那女朋友搞去了。”

“不是,是我没脑子,我太想证明自己了,竟信了一个朋友的话去赌场试试运气,一开始也确实赢了,可后来,后来就……”

“三万块钱,你丫全输进去了?”

“生哥,我不是人,我欠你的钱我还不上了,你打我吧,生哥,打死我吧。”

豪子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扇自己的脸,哥看着不远处还在忙碌着的工人,良久才说了一句:

“带我进城。”

我不知道豪子带着哥是怎么找到他那骗子朋友,只是听说哥将那人揍得很惨。

“我认识你哥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见他那么打过人,你哥当时眼睛都红了。”

后来豪子告诉我具体的事情经过时,我听得心里很难受。更难受的是哥在打完人回来的那一夜,他的病又发作了,只是哥不让我们跟豪子说。

那晚哥房间的灯一直亮着,母亲担心哥出事她也一直不敢睡,直到后半夜从哥的房间传来一声很大的声响,母亲立马推门进去,便看到哥倒在地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哥发病的样子,抽搐不止,两眼上翻,面色青紫。之前我只知道哥有病,却从未见过,所以在亲眼看到哥发病的样子时,竟一时吓得不知该干什么,直到看见母亲的手放在哥的嘴里已经被哥咬得开始渗血,才想起来去拿毛巾让哥咬住。

后来很多年过去,我都还在想,那一夜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你面前痛苦挣扎却无能为力,可不久后我才知道真正的无能为力,是一切为时已晚。

那一夜,好在哥命大,从死神手里逃过一劫,母亲去清理自己手上的伤时,哥将还在流泪的我抱在怀里。

“对不起,小小,哥吓到你了。”

在哥的怀里,我哭得更厉害了。

“小小,如果有一天哥不在了,你要替哥好好照顾母亲,她不容易。”

“不许哥说这样的话,哥一辈子都不许离开小小。”

那一夜,我陪着哥,一直坐到天亮。

在哥打完人的一个周后,孔雪儿来了,这次哥没有再像以前一样热情招待孔雪儿,他让母亲去替自己说以后不要让孔雪儿再来找他。母亲听到哥的话眼眶立刻红了,我也急了。孔雪儿是那么温柔的一个女孩子,最主要的是哥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哥向来执拗,他决定的事情根本就改不了。

孔雪儿面对哥一次又一次的避而不见依旧坚持每周都来,只是每一次走的时候都红着眼眶。我知道躲在窗帘背后的哥心里也一样难过,他只是不说。

孔雪儿最后一次来家里的时候,给哥又拿了好几包花籽。这次她没有一声声喊着让哥出来,而是开始捡那些散落在院子里的花瓣。她捡得很仔细,捡起的花瓣最后被她一同放在花籽旁边,我看到她揣了一小把放在自己口袋。

她离开后,哥出来拿过她放在窗台上的花籽,蹲在地上哭了。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哥哭,他的哭声哽咽在风里,和奶奶去世那天晚上一样听得让人心疼。

孔雪儿彻底走了,豪子也不知道又去了哪里,王顺泽、王顺义两兄弟依旧时不时来找哥,他们仨人有时候谈论着院子里的花,有时候谈论着外面的世界,只是再也不谈女人。

【六】

哥种的花依旧五彩缤纷地盛开在院子里,我在闻着花的香味中也终于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年我十八岁,哥二十六岁。

哥很高兴,他拿着我的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通知书上印有学校的图片,哥指着图片跟我说:

“小小,你的学校很大,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还要去更远的地方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母亲禁不住我的请求,她答应原本应该是她送我去大学报道,换成哥送我去。哥很开心,我也开心。

在等开学的日子里,哥的心情一直都很好。他总是哼着歌将落在地上花瓣捡起来放进他专门装花瓣的大铁盒子里,那些晾干的花瓣被他做成了一个个香囊。母亲让哥送人,哥总是摇着头拒绝,我记得哥曾经说过,他做的这东西一辈子只送给一个人。

南城虽说是冬暖夏凉,但每年夏天总要来几场暴雨。那一天哥见天气不好,便开始给所有蜂箱盖上油纸,刚盖完暴雨就来了。雨从白天持续下到夜里都不见停,伴随着瓢泼大雨还有时不时的惊雷,过大的声势让我们都无法入睡,母亲房子的灯一直亮着,哥房子的灯也一直亮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雨势才小了一些,母亲做好饭去喊哥起床,可是,再也喊不醒哥了。

哥走了,将所有的遗憾留在了夜里,留在了山里。

母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院子里的花也因为这场暴雨七零八落,只盖到一半的房子湿漉漉地立在那里,看上去凄凉、落寞。

豪子回来了,王顺泽、王顺义两兄弟来了,孔雪儿也来了,还有很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来了,他们黑压压地站在院子里个个神情肃穆,人群里有人开始哭,紧接着更多哭声响起。听人说善良的人去世后都会去天堂,我不知道哥在天上能不能听见他们的哭声,哥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在天上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办完哥的丧事,母亲很久都没有缓过劲,躺在床上,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止不住地往外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失去,是再多眼泪都减轻不了的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后来又好几年过去,我在大学毕业后也选择了当一名老师,那时候我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了人们说的大世界。但每年夏天我都会回到南城,和母亲一块翻整院子里的土地。

哥曾经种的花依旧一年四季五彩缤纷地绽放在院子里,就像哥还在世时那样,风一吹,花就随风摇曳,散出的香味跃过田野山涧,飘向四面八方。依稀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哥像从前那样,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大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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