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有意思,人们常喜欢把时间划段来计量。如孔子,说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先生话语中的大智慧自不必说,单说这种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光阴为尺子,来丈量人生的办法,真如惊木一拍,比掐分夺秒地计算,累月经年地度量,更能醒人耳目。
家乡有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是一惊:人生罕过百,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三十年前,我是谁?在哪里?三十年前,我是十三岁的小学生,在村小学那个逢雨便漏的小瓦房里上四年级。
十三岁才上四年级,是有原因的。所住的小山沟真就在河的东边。上学要先向西蹚过三道河,再往南穿过两个村。七岁时,想上学,拒收,八岁时,仍拒之门外。校长的原话是:深山老林里就住你们一家,连个作伴的同学都没有,隔河渡井的,万一被狼吃了,发大水冲走了,谁担得起责?
那三道河,如鸿沟,硬生生把我隔到9岁,姐姐从姥姥家转学回来,我才从牧羊女角色转为小学生身份。我后来常想:如果学校一直不收,会怎样?那时候可没有九年义务教育呢!
对十三岁记得清,还因为那年我第一次进了城。
老师通知我代表乡里去区里参加竞赛,地点在垭口一小。他让爸爸送我送到街上的教育办,统一坐车去。我们起个大早,赶了十来里路,到教育办时,车还是走了。有位老师对爸爸说,既然都到这儿了,干脆送到垭口去吧,就当让孩子进城见见世面。
从尚店到垭口要先坐三轮车到李辉庄,再转坐公交车。三轮车原本是拉货的,车主在两边镂空的车帮上钉上木板,四周焊上钢筋架,罩上帆布篷,就摇身成了“客车”。木板上铺层薄棉垫,遮个布帘,算豪华版;不铺不遮,照样有人强挤着坐。进趟城几十里,能怎么办?
三轮车减震效果差,加上路又坑坑洼洼。上车后,简直像进了簸箕,只觉得腿发抖,臂发麻,头晕眼花,肠胃颠之欲出。两手必须用力紧紧抓住撑篷子的钢筋,不然,车子拐个小弯儿就能把人甩个“嘴啃铁”。
李辉庄有条河,当时是漫水桥,在低处。桥两头一上一下两个坡,路面被水冲来涮去,水泥已几不可见,只露出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石头。下坡时,人不自主地随车斜倒着,没等稳住身子,又开始上坡了,黑烟滚滚,“突突突”震天响,两个人贴着耳朵,用吵架似的高腔说话都听不清。我暗自庆幸,还好没吃早饭,不然肯定出洋相。
下了三轮车,靠着爸爸的连扶带推,总算奋力地挤上了公交车。我免票,爸爸花了2毛钱。公交车倒不算颠,但闭得严,人又多,片刻我就晕车了。爸爸只好求人,把我挪到靠窗的位置。我怕被挤丢,一手扒着窗户,一手紧紧拽着爸爸的衣服。
到了垭口,考试已经开始。或许是考虑到我们大老远赶来挺不容易,经教办领导协调,我顺利参加了考试。
奖状是老校长开会时捎回来的,带着镜框,奖品是英雄牌钢笔。老校长在全校师生会上给我发奖,对我说:“好好学,现在能进城参加竞赛,以后能进城上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以后你还能成为城里人呢!”其实我对校长的话似懂非懂,但仍然激动地接过奖状,郑重其事地对校长鞠了躬,点了头。
我当时绝没想过三十年后的事情。对未来有所期待的想法是否自那时开始的?也说不准。
二十年前,成了家,村西也有条河,河上也是漫水桥。上班、赶集都需要到河西去。
那年初夏,突发洪水,不仅冲走了村里人晒在桥上的油菜垛,还差点把下班回家的我冲走。后来,河东岸的学恩叔看见了我被困在漫水桥中间,进退两难,就过来搀扶着我过了河。到岸后,学恩叔嗔怪道:“你这妮儿,这样都敢下水?也太冒失了,万一冲走了咋办?”
我虽然连冷带吓直哆嗦,但心里很温暖,笑着说:“叔,我想回家啊!是我运气好,才遇见了你,专门来渡我过河哩!”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要不是认出是你,我才不想下水呢!”这份恩情,我一生珍藏。
十年前,在两次声带手术之后,医生给我下了判决书:不宜多说话,不宜再上讲台。从此,就告别了我的学生们,遗憾至今。
前几天,因工作去市一高观摩,看到那群风华正茂的孩子迎着朝阳奔跑,读书,感动到泪目。若干年后,这棵棵树苗,终将果实累累。这样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一定会是极其浓墨重彩的一笔。
“北来南去几时休,人在光阴似箭流”,当那个叫“时间”的老人走过,顺手就带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不思量,自难忘。一段一段的光阴,品嚼起来,苦辣酸甜中,自有一番醇香甘凉,令人回味悠长。
那天和爸爸一起走过的路,而今早已是宽阔的坦途。村西的河,不仅修了桥,连河堤都修得规规整整。生产路都铺了水泥,平展展的,直通田间地头。随着私家车的兴起,城乡如比邻。用邻居大哥的话说,进城不过一根烟的工夫。
当年就读的小学,早已由逢雨便漏小瓦房,变身为宽敞明亮的教学楼,现代化教学设备一应俱全。
工作调动后,在城里买了房。老校长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谆谆教导却犹在耳边。
三十年,三十年!
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年,曾以沸腾的青春为赌注,自恃手里握着大把的岁月,意气风发,不问青红皂白,便向“无寸草处行脚”,只图更快更远。如今回头看,却是“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两鬓也已渐渐染霜。唯一幸运的是,一路所遇,皆可称良善,一路所行,终可算坦途。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生命至此,终归是回到素朴,所有繁华和绚烂,终将归于平淡。岁月深处的经历,是写给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