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公园是市中心唯一的有池塘的地方,小池不大,种满了荷花,有个小拱桥,颇有江南的味道,在这黄沙满天的西北城市那是相当有情调的地方了。公园边上是有名的夜市,本地人常常要热闹到晚上一两点才慢慢散去。
他是青岛人,是个背包客,是上市公司的投资总监,家庭幸福的成功人士,爱走好南北,是网络上有名的攻略写手。她是本地人,刚进电视台做个新手采编,命运总是善意,把他们冥冥拉在了一起,那晚他们几乎同时来到了沈宏公园的夜市。
渐渐入夏,夜里还是凉爽,这时候夜市生意特别好,座无虚席。她刚从加班中解脱出来,路过这夜市,突然想放松一下心情。近期维稳形势严峻,每个人都紧绷神经,新闻工作更是严谨到最高级别,她搓搓脸颊,想缓解一下刚才被领导批评吓唬到僵硬的表情。居然没座位,她扫视了一下,有个小桌只坐了一个男人,有点壮的身材,灯光暗看不清眉眼,但旁边放个个巨大的背包,看上去还有帐篷的装备,肯定是个背包客。她径直走过去,轻声问“能拼个桌吗?”她这才看清对方,小麦的肤色,剑眉大眼,挺俊朗的样子,就是面无表情很是冷漠的样子。她站了一会儿,心想“他真好看。”发现对方没吭声,可能不愿意吧。刚扭头想离开,对方的喉咙里发出了“嗯”,她仔细想了两秒钟,笑嘻嘻的坐在了他的对面,点了想吃的东西。
干坐着还是有点尬,“谢谢你啦!”……“你是刚来这边玩,还是去了哪些地方了?”……对方的面无表情有点无情。她是个单纯的姑娘,说穿了有点没心没肺,“你不会说话吗?”“啪!”对方重重的放下啤酒杯“你别吵可以吗?”她吐吐舌头,闭了嘴。
香喷喷的羊肉烤串,清爽的新鲜扎啤,让她幸福得眯了眼睛,几杯下肚,开始嬉皮笑脸的指了指那背包,“你要住外面吗?”“这里戈壁上有狼哦,嗷呜!”“你去过艾丁湖没有,那里安静得不像人间。你有做过坏事没有,要是罪恶深重就去艾丁湖忏悔吧,那里够宽广和纯净可以容纳你的悔恨。”“库木塔格沙漠也是上天的赐下来的珍宝,驻足鄯善城边,守护千年。”“坎儿井去了没有,那里是我们的骄傲,千年的智慧啊,被自来水管取代了。”“还有千佛洞,那里那里是玄奘讲经弘法的道场”……他都没有出声,他习惯冷静思考,习惯理性分析,她是什么来头,什么目的坐在这里,说这么多想要干嘛?听来听去,就是个单纯的姑娘傻乎乎的唠嗑,她喝了两口酒后微红的脸颊,完全不顾听众眉飞色舞的讲述,嘻嘻哈哈的自顾自的说着。他也渐渐放松,悄悄的放软了眉眼,他甚至没有发现,她说到好笑的地方,他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时间过很快,她的酒也喝完,烤串也吃完,她双手拍在桌上起身,说我吃完了,走了,后会有期。
这丫头酒量够好的,那蹬着的恨天高一步也没歪的一溜烟走了,他连忙提起自己的背包,跟在她后面,直到她上了单位的宿舍。他点了一根烟,眯着眼吸了一口,心情有点好。
第二天,她一到办公室一堆的新闻撰稿要准备,选题资料,忙到晕乎乎。直到新闻播出前半小时,小胖子送了一段紧急的影像资料,说今天托克逊大风,刮翻了一辆旅游大巴,上面有很多游客,有几位受了重伤,马上要见新闻。她急忙打开文件审稿编辑,影像中那个熟悉的背包血迹斑斑印入眼帘。她突然有点蒙了,这是她昨晚才认识的人啊,这是怎么了。心里开始有点慌神,只好定定思绪,赶快完成工作,送进直播间。
请假飞奔到伤者医院,看到急诊门口那背包上的血迹斑斑,心里突突的跳着。冲进急诊室一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她不顾自己头疼往里冲。“进去干嘛,人家衣服都脱了。”他皱着眉一把拦住她。她说“我找人,就是外面那个背包……”她才发现是他,叉着手笑着看她,胸前一片血迹。
她跳着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指着他的胸前大声说:“这是怎么了,医生呢,不管你吗?”这就要高声喊医生,他急忙拉着她“这是我刚才救伤者染上的,我没事。” “吓坏我了,我在新闻稿里看到你的背包了,车翻了,到处是血。”她开始委屈起来,撒娇的口吻让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一刻,他的心从来没那么柔软过,像一面团一样愿意任她揉捏。
接下来几日,她请了假,两个人一起去沙漠开卡丁车,从沙山上滑板而下,去葡萄沟寻访王洛宾的歌曲,到火焰山访问师徒四人,她还带他去老乡家吃馕,手把肉,站在杏树下吃小白杏,爬到桑树上边摘桑椹边唱歌。
日子过得飞快啊,她第二天要上班了,不能陪他,两人一起在沈宏公园那池塘边坐到夜深。他看她脸上微微冒着汗,悄悄为她打着扇子。她忽然羞红着脸,悄悄的拉了拉他的手,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要不你留下来吧?”他张张嘴想脱口而出说喜欢,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无奈的闭了嘴。她见他变了脸色,也白了那张小脸,无措的坐在石凳上发呆,于是沉默是最难堪的结束语。
他只好继续开始自己一个上路,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喜欢的,安安静静的感受旅途的快乐,他已经不适应了,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脑子里开始出现那笑盈盈的脸和嬉皮笑脸的样子。他闭着眼,努力甩甩头,想把她忘记,发现自己越是想忘记越是让自己的脚步又走到了沈宏公园的夜市,他仿佛看见她了,长发发尾有点微卷,侧面的样子很俏皮,不笑的样子很乖很静,笑起来很恣意,高兴了喜欢胡说八道,看着就开心。她站在那里,背着艾德莱斯的包包,回过头看见他了,嘴角弯弯的,他的脚步有点急促想迈向她,突然发现原来她根本不在那。
他又来到她的楼下,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觉得心里有种极苦说不出来。身后噔噔噔的有脚步声,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他苦笑着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他回过头,捧着她的脸说,你是个好女孩,值得更好的人,我……没资格。话音刚落,她的泪就下来了,“我就这么不行吗?”大颗大颗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觉得这是火烫的浓硫酸,一点一点腐蚀了他的心,千疮百孔。
他性格坚毅,一向很是果敢,毅然决然的走了,第二日最早一班航班离开,觉得自己狼狈得像个逃兵。
回去的日子平静无波,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仿佛经历的是梦境。但是他这次没有写攻略,他觉得这个城市没有攻略,是他的沦陷。他之后再没有背包旅游过,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独自上路。总有一日会淡忘的吧,他想。
若干年后,一次公务,他公派到这个城市,这也是个初夏,夜晚还有些微凉,同事叫他晚上出去撸串,开玩笑问他以前来过知道哪里好吃,他心里跳,想起沈宏公园。他又来到沈宏公园,来到他们走过的地方,看到那张石凳。心忽如刀割,有点透不过气来。不行,我要见她,非见不可了。去她的楼下,发现那楼早就拆了,只好第二日去她单位找,找到她的办公室,问她在吗?全办公室的人都安静下来,仔细开始审视他起来,他忽然觉得背脊发凉,鸡皮疙瘩开始冒起来。有个大姐走过来说,你是她一直牵挂的人吗?他恍惚的点了下头。她说你跟我来办公室,我告诉你。
他走后,她开始也一蹶不振,大病一场,因为平日里是个叽叽喳喳的小可爱,突然沉默了,大家很是费解,互相打听才知道大概,纷纷开解,日久慢慢有些改观,也有些笑容了,只是很难开心。这一年,维稳加大力度,所有公职人员必须轮流驻村和维族老乡一起生活。她第一个报名去了偏远的艾丁湖区。因为性格温柔老乡大妈们都很喜欢她,叫她“美丽的古丽”。驻村很苦,没有水洗澡,到处是跳蚤,苍蝇蚊子肆虐,老乡家里穷,吃得也很差,白天要和他们一样下地干活,晚上因为不适应环境睡也睡不好,反复病了几次还是坚持帮助老乡们解困。
有一天,隔壁家维族的男人在家喝了酒,打他的老婆,呼天抢地,惊动她了,一路寻去劝阻,那老婆一路踉跄的跑了出来,来到了蓝色的艾丁湖,要去投河,她急忙去拉,却没想被一同拉下水去,那时快进冬凉,水是极冷的。救一个不想求生的人是很难的,她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妇女推到岸边,自己却脱力慢慢沉向了湖底,那刻她仿佛看到了他在湖底,依然叉着手,笑着看她,他笑起来真好看,她这么想着,不再挣扎,放任自己向湖底沉去。那妇女着急起来,大声呼救,村民都来了,好不容易把她捞上来,发现她嘴角微笑,手指微张,好像要去握住什么。
他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所有,脑子里一片空白和麻木,包括她天天去沈宏公园那石凳上坐着,日日去那夜市给老板帮忙,再没大笑过,淡定忧伤。
他驱车来到艾丁湖,这里四周静谧,没有一丝别的声音,呼吸和心跳是最大的声响。湖面微波,涟漪点点,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心如刀割,你心里藏着的那人不在了,何处安放你的思念啊。
“你去过艾丁湖没有,那里安静得不像人间。你有做过坏事没有,要是罪恶深重就去艾丁湖忏悔吧,那里够宽广和纯净可以容纳你的悔恨。”她笑吟吟的样子,还是那么美,在蓝色湖面上。
艾丁湖面有个高大的男人,背影萧瑟,用手捂住脸放肆的悲泣,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