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只老虎的眼睛里透着寒气,细细打量着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家伙。这些大型猎食者有种特殊的天赋,他们能感受出其它动物身上气场的强弱。富有经验的老驯养员,就像是更强大的猛兽,身上的气场强,老虎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轻易造次。而像我这样的新人,见了老虎内心先开始发怵,老虎也懂得欺负一下,给你个下马威。果然,在我路过一只白虎笼子的时候,那只白虎趁我不备,跳起来大吼一声,险些给我吓坐在地上。
小时候看书里讲过,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那天我心里时刻默念着这句话,并且在老虎笼子面前练习和他们对视。这里的老虎体型硕大,光爪子就赶上人脸的大小,眉宇之间透露不遑多让的霸气。新来的饲养员在面对老虎时总会或多或少发问,你说武松到底是怎么把这玩意打死的?这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可有一点在我心里非常明晰了。过去听说在动物园或马戏团参加表演的老虎,会因为饲养不周到而骨瘦嶙峋,如今看来,起码在我所处的动物园里,这都是瞎编的。
在此简单介绍一下动物园里的概念。在动物园里,往往会根据饲养动物的不同被划分为不同班组,每个班组有一名主管和领班负责,这点和工厂很像。各种牛、马、鹿、骆驼、羊,由草食班组负责;用于展出的狮子、老虎、狼、豹等,由猛兽班组负责;大象因为体型硕大,饲养起来劳累,有专门的非洲象和亚洲象班组;两栖和爬行动物养起来方式差不多,有两爬组;鸟类如鹦鹉、老鹰、鹤、鸽子、鹈鹕、白鹭,被划归给珍禽组饲养。有些动物园规模庞大,分为车型区(需要自驾车或搭乘景区专门的车参观)和步行区(买票之后自由步行参观),还会有车行草食和步行草食,车行猛兽和步行猛兽的区别。也有些动物园因为物种数量的原因,分成草食一草食二,猛兽一猛兽二等。前面提到的草食袋鼠班组,虽然名义上以袋鼠命名,实际上却不仅是饲养袋鼠这么简单,还包括了其它很多种类的草食动物。像经理口中提到的,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熊,就归了我们。
我被分到的班组全名叫检疫场猫科(检疫场的事后面再提),通常来说就被叫做猫科,主要负责了很多不用展出的猫科动物的饲养。同时,我们也负责整个动物园内狮虎的表演项目,因此更多时候被称作虎秀,或干脆简称叫老虎。类似的,还有熊秀,象秀、鸟秀等等。
简称时而会带来很多有趣的效果。有次碰到一个熊秀的同事在搬桌子,他知道我是老虎这个班组的,却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于是寻求帮忙的时候,就大声喊“老虎的兄弟,老虎的兄弟,帮个忙”。我听后直想发笑,我这人平时都不跟人称兄道弟,怎么到动物园,摇身一变成了老虎的兄弟。
我们这些承担演艺任务的班组,和其它班组工作内容有很多区别。除去动物驯化和演出外,我们也避免了很多要在酷暑下外出站岗,提供“20元一杯胡萝卜和羊驼亲密互动”这样的销售任务。听其它只需饲养班组的同事说,他们被分到的动物相较我们也多些累些,尤其是草食动物,吃得多拉的多,每天打扫卫生真的会累死。听非洲象的同事说,每只大象的房间都像人家那么大,这样的房间总共有二十几个,只有两个人负责打扫。
所有班组中最特殊的是长颈鹿。记得入职时,宿舍室友带我去人事部报道,在路上他跟我说,如果分配班组跟你说去长颈鹿,你不要去,你找他换。我问为什么。他说之前有几个室友被分到长颈鹿,每一个能在那干超过俩月的。我说长颈鹿怎么了。他说就是累。后来在动物园待了几个月,听闻不少园内同事沉浮的八卦后才逐渐得知,草食长颈鹿在动物园属于是被流放之地。但凡你在原来班组表现不好,或是直属领导瞧你不顺眼,或是犯了什么事但还不到开除的地步,都会被调到长颈鹿作为惩罚。长颈鹿个头大,活动面积大,吃的多拉的多,却又不像大象那样通人性易于管理。扫老虎屎是以簸箕为单位的,扫长颈鹿屎是按手推车为单位的。
很多朋友听说我来当饲养员之后,都纷纷表达对这个职业的强烈兴趣,言谈之间不外乎大象、长颈鹿这两种明星动物。每次听到我都是嘿嘿一笑,说算了吧,在动物园这都是关犯人的地方。
初到虎秀,令我震撼的除了大老虎冷冽的目光外,还有另外一件事。
每天中午虎秀剧场都会有演出,演出前又有一次排练。我作为新人自然是无法上台的,在后台也因为不熟练,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动物园和我原来那些办公室的工作不同,没有人会手把手教你现在该干这个,一会该干那个,或是这个怎么干,那个又怎么干。这里的基础劳动没有技术性,全靠你在旁边看几天,熟悉了整套操作流程,然后就独自操作了。唯有驯兽这样的技术活,才会有师傅手把手教学。
头一天,我正在笼子外练习正视老虎。忽然间,几个老员工快步从休息室里走出来,每人都从墙边抓起根两米多长的驯兽棒,各自走到笼边,一阵大喊,加上呤叮咣啷开关笼子的巨大响动,笼子里的老虎迅速呼啸而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后台十几头令我胆寒的老虎已经都上了舞台。
紧接着,老员工们丢给我一套扫把簸箕,示意我跟着上去。那时舞台四周已经升起了几米高的软钢网,十几只老虎绕场坐成半圆状,五十多岁的主管和另一名年轻驯兽员站在场中有说有笑。刚才手持棍棒的老员工们也在钢网外站成一圈,各个面容严肃,像庙里宝相庄严的十八罗汉。我则站在其中不知所措。旁边高个子的罗汉拍拍肩膀,递给我根烟,我点燃深吸两口缓解紧张。扫视看去,他们每人嘴上也叼起了烟,神态放松很多。只不过烟雾缭绕,更似在庙里了。
神还没走出几米,就听到舞台中驯兽鞭划破空气的响声。主管和驯兽员都双手举高,那十几只令我胆寒的老虎竟全都在各自座上站了起来,比人高出三四个头。我的目光被面前的虎墙死死抓住,无法移向别处。等有人叫醒我时,排练已经结束了,舞台上动物粪便需要我去清理。
扫完舞台很久,我都不能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以至于再看主管的脸,皱纹之间都觉得他多了些虎气。
(文中涉及人名、地名等均作化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