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舅婆,一位九十五岁高龄的老太太,思维依然敏捷,记性好,除了为家人做做饭,绝大多数都坐在家里的骑楼门口晒太阳,望着不远处的高山想想孙儿,回忆往事。往事不堪回首,但岁月的风霜终成过去,这位怡养天年的老人,平静祥和地安度余生,毕竟,70多年夙愿已了,再无憾事!
上世纪40年代,正是兵慌马乱、国破民殇的时期,为躲避日本鬼子,一位风华正茂的潮汕姑娘与家人一起,抛离家园,被难民潮裹挟着一路北上。沿途的饥与渴、惊与恐折磨得难民死的死、病的病,卖儿卖女的人家不只为换来逃荒的盘缠,而是希望孩儿能遇到个好人家,有口饭吃,也强过命运未卜的流浪。这位潮汕姑娘就是在江西信丰,被一户陈姓人家买下,来到这满山翠竹的粤赣边界小镇落户,成为我的舅婆。那一年,舅婆二十岁,但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音讯全无。
落户山区农村,生活清苦自不必说,但毕竟有山有田,还不致于饿着。按家乡的风俗,嫁来的女子是要有根的,于是舅公家为舅婆寻了个娘家,每年的大年初二珍妹就回“娘”家走亲戚,也算是有了来处。
对舅婆来说,语言的通与不通,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不在话下,只是在这出门就是山的小村落里,冬天极冷,霜冻和雨雪天气让舅婆手脚都长“萝卜”(冻疮),这份苦在原来的家乡是绝没有的。即便是这样,舅婆还要下田种菜,上山砍柴,原本只会拿绣花针的双手,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粗糙起来,布满了茧和疤痕。最难过的,莫过于思念亲人,亲人在何方?可曾平安回到家?村口有一条粤赣公路,宛延通向远方。最初几年,年轻的舅婆常常站在田间地头,遥望公路,希望能在那稀稀落落陆续返乡的难民中发现自己熟悉的身影。她多想,让她再见一见父母兄妹,再说上几句张口就来的家乡话。可是,抗战胜利了,新中国成立了,舅婆希望的火苗,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只能埋在心底。
舅婆生育了五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儿子。在客家山区,多子多福的观念根深蒂固,没有儿子或者是少子的,总是要被多子的人家欺负,哪怕是种菜时在地垄里铲了点土,都不知要被人骂上几天。舅婆不吵,她吵不过人,客家话不是她的强项,而且只要她回上几句,“不知哪来的野女人”就让她无话可说,委屈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这一切境遇,直至陈家的外甥一个在乡府任职,一个在军队任军官,家里有人撑腰了,才不再有人欺负。
时光在艰难困苦中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舅婆潮汕人的基因遗传给了儿子,儿子在经商方面头脑极为活泛,很快就开起了拖拉机运送竹子,然后取妻生子。舅婆则像许许多多的客家老人一样,在家带孙女,干点农活。孝顺的儿子也不放弃机会,遇着潮汕人就打听,他还约在县里当官的表哥,哪时有空陪他去潮汕为母亲寻根。除了寻亲这未了的心愿,六十多岁的舅婆也算是把苦日子熬到头了。
可命运就是如此作弄人。舅婆的儿子因维修拖拉机,被失控的拖拉机生生给压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舅婆的天塌了,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折磨她?!她无法不哭她的命运,她无法不咀咒命运。儿媳走了,留下幼小的孙女,舅婆挣扎着,和刚刚成人的小女儿一起,抚养这无父无母的孙女。这么一来,陈家没了男人,没了男孙,要断后了。还是陈家的外甥担起责任,为舅婆家找了个上门女婿,小女儿就成了陈家的传后人,为舅婆生育了俩孙子。虽然偶尔会梦到娘家的大榕树和水井,但对舅婆来说,那只是梦,很遥远的梦。
含辛茹苦,仨个孙儿都长大了。时光跨入了2012年,小孙子德宁考上了广州的大学。打小就听奶奶讲当年走日本的故事,知道奶奶至今仍未寻到娘家,德宁希望能让年逾九十的奶奶在有生之年了此心愿。同学中有潮汕人,德宁除了网搜,还向同学打听情况,相约利用假期亲自去找。
站在这似曾相识的潮汕乡村里,一座座的楼房赛宫殿。除了树和井与奶奶说得一样,但地名已变了。遇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德宁和同学上前去打听,不问不打紧,一问吓一跳,所问老人,就是舅婆的堂弟!......
舅婆的亲兄妹都不在了,他们的后代也全都移居深圳。这一年的年初六,珍妹的亲侄孙们浩浩荡荡二十几人,来到珍妹所在的小山村拜年,一声潮汕方言的“姑妈”,众人泪水汹涌,相拥痛哭。时隔70年了,舅婆仍未忘乡音!只是年老体弱,她已无法再踏足家乡的山水,能做的,就是面向早晨的朝阳,向东边的家乡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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