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上)

  薛梅嫁给老许的时候才十八,那一年,老许都四十八了。更何况,老许还是二婚,而且脑子有病。老许的前妻是个护士,妖媚异常,最终受不了老许时好时坏的精神病,连孩子都不要就跟老许离了婚。

  薛梅和老许结婚之前,是老许母亲的护工。老许的母亲卧在病床上,拉着薛梅的手,指着坐在床那头闷头不语的孙子许旺说:“我要是死了,这孩子可怎么办?”

  十七岁的薛梅刚从新乡来到京城,车水马龙还没看过来,当即就说:“奶奶,以后我照顾他。”老许的母亲和薛梅没有一丁点亲属关系,“奶奶”只是薛梅习惯性的称呼。

  “奶奶”慈祥的看着这个少不更事的姑娘,问道:“你又不是他妈,你怎么照顾他,人家会说闲话的。”

  薛梅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说:“我就当他妈呗。”

  “奶奶”哈哈大笑:“你这孩子……”隔天“奶奶”给了薛梅一张存折,事情就这么定了。

  事情确定下来,老许带着薛梅去照相馆照相。两个人在椅子上坐的笔直,离得远远。照相师傅催了七八回:“坐近点,再近点,哎哟,你们俩这是结婚来的吗?再近点,头挨着头,哎,好……”咵嗒一声,师傅按了快门。照完相,师傅笑嘻嘻的对老许说了句俏皮话:“你这是老家巧玩后空翻,不怕嫩的啊……”究竟怎么不怕嫩的,薛梅不懂,但很是羞的不行。

  过了春节,“奶奶”就让人把事儿给办了,十八岁的薛梅穿着红尼子大衣,涂着红脸蛋被老许骑着二八大杠接回了家。进了家门,许旺坐在小板凳上一眨不眨的看着薛梅。老许说:“许旺,怎么不跟姨姨说话。”许旺嗫嚅了半天,嘴里蹦出一句:“小姨好。”

  薛梅和老许的婚事刚办完,燕子还没从南方回来,“奶奶”在一个深夜里就走了。办完“奶奶”的丧事,薛梅再也不用去医院,直接就住到了老许家里,刷碗做饭,接四年级的许旺上学放学。辅导许旺做完作业,两个人下下棋看看电视。

  那时候老许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也能开两句玩笑。可是犯病的时候就跟疯狗一样,见谁打谁,家里能砸的砸完能摔的摔完。很长一段时间,家里连个完整的家伙事都没有,薛梅和许旺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有时候夜里看着熟睡的老许,薛梅也后悔,可是想到老家的两个哥哥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薛梅觉得值。

  被打的急了,薛梅也还手,可薛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里是老许的对手。这时候的许旺,总是冲过来拉老许。可老许犯了病六亲不认,一脚把许旺给踹得远远的。这时候,薛梅又去护许旺。感情其实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不是你为了我,就是我为了你。

  薛梅想想,那两年也幸亏有了许旺,要不然说不定薛梅真的就撑不住了。

  也许是天上的奶奶不想看着两个人受苦,许旺上初中的时候,老许竟然病情大好。病情大好的老许,也学人家做起了买卖,先是倒腾图书,又来又跟着卖游戏光盘。在电脑流行那一阵,老许跟人合伙开了家电脑配件专卖店,生意兴隆。

  那几年薛梅过的无忧无虑,经常下馆子,也有新衣服穿,每个月老许还给些零花钱。说是零花,在那个年代,也赶上一个工人几个月的工资。吃穿都有了,薛梅也没地方花,除了给许旺买些玩具零嘴,薛梅都攒着。薛梅怕老许哪天又犯了病,到时候自己怎么都有个应景。

  事实证明,薛梅担心的是有道理的。

  事儿要从老许的合伙人说起,那是个白净年轻人,三十好几了,也没个婚配。不知道怎么的,就打起了薛梅的主意。三天两头跟着老许回来蹭吃蹭喝,老许不搁跟前,就油嘴滑舌的骚拨薛梅。说什么老许都快六十的人了,身体还行不行。还说你这朵鲜花娇艳,非要插在沙漠里,那不渴死了?薛梅可没给他好脸色,可是那人也不知道哪来的毅力,知耻勇进。

  过小年的时候,老许把那人拉到家里喝酒。酒过三巡,老许醉了,薛梅安排老许睡下。本来要走的那人,竟跟薛梅动起了手脚,惊得薛梅大喊。醒过来的老许不明所以,那人跟老许说薛梅勾搭他。老许愣了一会儿,忽然甩了薛梅一巴掌。那人也知道老许有病,见状不妙,起身阻拦,被老许一拳捣在鼻子上,眼泪鼻涕鲜血横流,连滚带爬的跑出门去。

  那人跑了,薛梅还在。老许一巴掌一巴掌的扇过去,一下比一下疯狂。薛梅心里越发凄凉,任由老许疯狂抽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要不是许旺把薛梅拽出去,也许那天晚上薛梅就得交待在老许手里。

  京城的冬日寒冷异常,被许旺牵着手的薛梅却感觉不到寒冷。在诊所里做了伤口处理,许旺跟薛梅说:“小姨,你跟他离婚吧。”薛梅看着许旺那张青涩恳切的脸庞,一下就哭了。

  老许跟合伙人一拍两散,电脑配件的生意完了。完了就完了呗,老许还有一家书店,收入也还不错,但自小年那天,老许又时断时续的犯病。派出所的电话打到家里来,说老许扎了人,让薛梅去一趟。薛梅到了派出所,才知道老许把店员给扎了。问起来原因,老许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好在店员没受大伤,派出所也都知道老许脑袋有问题,没有计较。

  薛梅把老许领回家,老许一边哭一边锤自己脑袋。这让有了离婚心思的薛梅一下可怜起这个人来。薛梅最终没走,一个人把店员的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也不再招人,自己撑起了书店。

  老许有时候过来看看,但只是看看,不怎么说话。薛梅乐得老许不说话,真要说话,她还得给兜着。那段日子的艰辛,真是不可想象。许旺放学就来帮忙,卸货码货,收银结账。一个初中的孩子,麻利的跟个小大人一样。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下班一起吃个麻辣烫。那时候的麻辣烫,一串才一毛。两个人狠吃也才吃个五六块钱。

  日子忙碌而充实,究竟是到什么时候发现许旺长成大人的,薛梅也不知道。只觉得许旺不知不觉个子就高了,眉眼也阔了。许旺眉眼之间像他母亲,俊俏极了。书店在传媒大学后边,许多女学生来店里不是单单买书,而是有意无意的和许旺多说几句话。薛梅看在眼里,只觉得有意思,偶尔开两句许旺的玩笑,许旺这时候就本着脸,说薛梅为老不尊。

  薛梅哈哈笑,说我哪儿老了。这话一说,薛梅才想起来自己才大了许旺七岁。

  薛梅一开始对许旺什么想法都没有,这小子个子再高,在自己跟前究竟是个孩子。许旺洗澡的时候,薛梅不小心看见,也都觉得没什么。大早上去喊许旺起床,也能看见毯子下面的撅起。在薛梅心里,许旺不过是个孩子。老许虽然快六十了,但是身体还行。薛梅也不朝那方面想,每天就想把店整好,多卖点货。

  老许的房子是母亲留下来的廉租房。许旺一天大一天,薛梅想多努力努力,怎么得给许旺攒个房子出来。要不然,许旺到了结婚年龄,没个房子,说出去人家笑话。再怎么说,许旺还是京城人。

  有一回两个人吃饭,许旺问薛梅:“小姨,你天天这么忙干啥?”薛梅就把买房的想法跟许旺说了:“你成家生子总的有个房子吧。”

  谁知道薛梅说完这话,许旺发了脾气:“我都成年了,知道规划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你操心,你又不是我妈。”

  许旺的一句话把薛梅说的没了脾气,心里堵得难受。因为这话,薛梅好几天都没缓过劲儿来,自己确实不是他妈,瞎操个什么心。想到这里薛梅就要难受一阵子。难受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自己奋斗的动力忽然没了。一时间,薛梅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冷静了两天,薛梅告诉自己,许旺只是孩子气犯了,自己还得努力,这房子她不给买,指望老许,根本没戏。好不容易回归正轨,没想到却被一个小丫头打上了门。小丫头薛梅见过,是许旺的同学,要是没记错,姑娘姓韩,叫什么薛梅记不清了。

  小姑娘怒气冲冲的闯进店里,理直气壮的问薛梅:“你是不是许旺的后妈?”

  薛梅摸不着头脑,心里第一念头是不是许旺在学校闯祸了,便点头道:“我是。许旺出啥事了?”

  小姑娘哼了一声:“看来你俩真是感情深厚。”

  薛梅听了小姑娘说的话,还以为在赞美她,就问:“许旺是不是欺负你了,我给你做主。”

  小姑娘听了薛梅的话,怒不可遏:“真不要脸,还你给我做主,我要你做什么主?你当后妈的别勾搭儿子就行了,我要你做什么主?”

  别的话没听清楚,勾搭儿子薛梅可是听见了,薛梅变了脸色,问小姑娘道:“你,你瞎说什么?”

  小姑娘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本日记,狠狠的砸在薛梅面前:“我瞎说,你自己看看我是不是瞎说。”

  薛梅不明就里,拿起桌子上的日记翻读,只翻了几页薛梅就看不下去了。日记里面都是许旺对她说的话,最近几天写的很简单,薛梅依稀只看到“小姨,我不要房子,我只想娶你……”薛梅没想到许旺是这个心思,捧着日记愣住了,许旺进门的时候,薛梅都没看到。

  许旺看到薛梅捧着的日记,顿时怒火冲天,推了小姑娘一把:“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小姑娘咬牙切齿瞪着许旺,豆大的眼泪一下滚了出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小姑娘走了后,薛梅愣愣的看着许旺,许旺却不敢看薛梅。

  薛梅说:“许旺,你不该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许旺哼了一声,啥都没说。


  高中毕业,许旺说他不想上大学,薛梅问他为啥。

  许旺说:“上大学没啥意思,也挣不着钱,我想给你帮忙。”

  薛梅第一次对许旺发了脾气。薛梅也不知道自己这脾气是怎么来的,劈头盖脸的把许旺骂了一顿,薛梅的心气才顺。心气顺了的薛梅苦口婆心劝了许旺半天,许旺就是不说话。薛梅又急了:“你到底是咋想的,你说句话。”

  许旺低着头说:“让我上大学也行,你得让我亲你一下。”

  薛梅没想到许旺能提这个要求,身子僵在那里。许旺抬头看她,薛梅转身走了,走到书店门口,薛梅说:“你大学爱上不上。”

  许旺和薛梅赌了半个月气,眼看要填志愿了,许旺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薛梅看着干着急。把许旺从床上拖下来,薛梅问他到底要咋样。许旺嬉皮笑脸的看她,薛梅看着这个眉眼俊俏的男子汉,没来由的红了脸。薛梅说:“那我同意你的要求,你得给我好好的。”

  许旺扬起头,嗯了一声,照别人说的话,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薛梅看着许旺那样,吸了一口气说:“你来吧。”

  许旺站起来,搂着薛梅就是一阵狂啃,因为不得法,嘴唇都给咬出血了。

  被许旺亲了的薛梅,搬到了书店。不搬到书店不行,她没法见老许,更没法见许旺。和这一对父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薛梅心里别扭。对于薛梅搬到店里,老许也不是没有意见,但是看薛梅态度坚决,也就没再说什么。填完了志愿的许旺,却如蒙大赦,天天到书店里来,照常卸货码货,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看着忙碌的许旺,薛梅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索性两人各忙各的。

  像往常一样,老许来店里看过几回,看看就走了,也不说话。

  临开学那天,许旺干完活,站在门口喊小姨。薛梅收完款,头也不抬,问他干嘛。

  许旺说:“小姨,明天我就走了。”

  薛梅嗯了一声:“学费和生活费我都给你打到卡里了。”

  听了薛梅的话,许旺半天没吱声。天黑的时候,许旺磨磨蹭蹭说道:“小姨,我想跟你说句话。”

  薛梅嗯道:“你说吧。”

  许旺说:“小姨,我爱你。”说完,许旺头都不回出了店门,只留下泪流不止的薛梅。


  许旺在海淀上学,从学校到家,坐车一个半小时,一个学期许旺没回来一次。

  半年,除了拿换洗衣服,薛梅回去的也很少。薛梅也不敢回去,看到许旺的一件衣裳一个玩具一本书,薛梅都能想起许旺临走说的那句话。那句话犹如魔咒一般,时时刻刻萦绕在薛梅耳旁。忙的时候倒还好,只要是闲下来了,薛梅脑中总是浮现许旺的样子,眉眼清澈的喊自己小姨。特别是夜里,有时候还会梦见许旺,两个人缠绵在床上做那种事。

  薛梅觉得自己快疯了。薛梅不敢让自己闲着,一有空就去学东西,半年里,薛梅自学了计算机,还学了五笔打字。本来薛梅还想报个大专的,可是一转眼学校就放假了,想学也没个地方。

  那天晚上,薛梅正拉卷帘门,许旺一下就出现在她眼前。灯光下,许旺瘦了,头发也长了。

  见到许旺,薛梅脚底下的卷帘门没踩住,蹭的又缩了回去,撞到门框,发出很大的响声。许久,两个人都没动弹。寒风呼啸,还是薛梅先开的口:“许旺啊,快进来,外面太冷。”

  两个人进了店,薛梅刚把卷帘门拉下来锁住,许旺一把就把薛梅抱在了怀里。起初薛梅还能挣扎,可是闻着许旺身上的味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软了。

  完事之后,薛梅说:“咱俩这样不对。”

  许旺抱着薛梅说:“嗯。”

  除夕包饺子,薛梅一直没敢看老许。老许倒上一杯酒,推到薛梅跟前:“这一年,你辛苦了。”薛梅端着饺子皮就哭了,一杯酒喝完,薛梅哭的更厉害了。那年春节,是薛梅过的最不自在的一个春节。


  薛梅觉得,两个人偷偷摸摸的那几年,是自己最好的时光,又是最差的。

  说是最好的,因为薛梅觉得自己有了魂儿了,不再是一个人过,无论遇到啥事儿,都有个照应的人儿。说是最差的,就是每次回家见老许的时候。老许年岁一年大一年,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高血压糖尿病都找来了,薛梅每月都得给拿一回药。除此之外,老许那些零碎八七的补贴低保,都得薛梅操持。老许精神时好时坏,管不住自己脑壳的人,你让他去做这些,根本做不了。

  薛梅跟许旺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决口不提老许,虽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但提起来都是尴尬。别管说什么话,遇到老许的地方,两个人都轻巧的避过去。

  有时候薛梅想,要是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了。可薛梅明白,这日子没办法一直这么下去,总有到头的一天。就像水里养鱼,这鱼养大了,总得捕捞起来。

  薛梅也不知道老许怎么知道两个人事儿的。薛梅从医院给开完药回来,就见老许铁青着一张脸。以往老许犯病就这模样,薛梅见得多了,也不害怕。放下药,薛梅本来还想给老许做顿饭的。可是老许的一句话就把薛梅定在那儿了,老许说:“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就这一句话,薛梅明白,老许什么都知道了。

  薛梅想过好多次事情败露时候的模样,几乎是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在心里排演了许多遍应对办法。可这一刻真的来临,薛梅发现一点应对办法都没有,整个人都空了。

  僵了好一会儿,薛梅慢慢回头,只见老许眼神定住了,身子一个劲儿的颤抖。薛梅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老许也不说,却身子一滑,从椅子上出溜下来了。薛梅一愣,连忙跑过去,又是掐又是按,可是一点儿都不管事儿。薛梅手忙脚乱的拿电话打120,因为抖得太厉害,薛梅说话都不利索了。

  等救护车的过程中,薛梅都忘了哭,一个劲儿的给老许扇风。一边扇着风一边絮絮叨叨:“老许你可别吓我,你千万别有事儿,我对不住你……”翻来覆去的说。老许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身子在地上抽抽。

  到了医院,医生告诉薛梅,老许是脑溢血,幸亏发现的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听了医生的话,薛梅这才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薛梅一下就瘫倒在走廊。

  医生又七手八脚的把薛梅抢救了一番。薛梅幽幽醒转,医生告诉她,身体没大碍,只是需要注意休息,不然对胎儿不好。胎儿?薛梅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孩子是谁的,不言自明。

  许旺赶到医院,看到薛梅,问道:“那个,人没事吧。”

  薛梅吸了一口气,才说:“没事。”薛梅说完这两个字,胸口一个劲儿的发闷,总有一种提不起来气的感觉。

  许旺问她怎么了。

  薛梅说:“我怀孕了。”


  要是老许不知道这个他俩的事儿,要是自己不怀孕,要是……不过世间哪来的那么多要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想了好几天,薛梅觉得该做个了结了,许旺对薛梅的决定自然是极力反对。可纵然他反对的再厉害,无奈薛梅态度坚决。就算是那个人再怎么不堪,毕竟他两个人已经越了雷池。接下来呢,难道真要把那人活生生气死在病床上吗?

  许旺又问薛梅:“孩子怎么办?”

  薛梅也不知道孩子该怎么办,生下来吗?生下来算什么呢?光是想到称呼,薛梅就乱了阵脚。这作的什么孽呀?

  薛梅红着眼睛说:“你就不要管了,我实在是累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爷俩。再这样下去,我怕我活不了了。”

  许旺说:“你活不了我跟你一起死。”

  薛梅看了许旺一眼:“别说傻话了,你先进去看看他吧。”

  许旺踌躇了良久,这才进了病房。来到病床前,看着那个才六十岁就霜鬓的瘦削男人,许旺忽然觉得这个人真可怜。

  听到响声,躺在病床上的老许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许旺,但就看了这一眼。看完就转过头去,一言不发。许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张了张嘴,究竟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病房。

  看到踌躇的薛梅,许旺说:“小姨,我不想分开。”

  薛梅第一次对许旺发了脾气:“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以后谁来照顾你爸。”

  打倒许旺是那个“爸”字。

  老许恢复的那两年,许旺了无音信。老许不提,薛梅也不说,仿佛世间忽然少了这么一个人。老许因为发现的及时,除了走路有些费劲,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恢复了半年多,和常人无异。在这期间,老许也没问起薛梅是怎么和许旺搞在一起的,薛梅也没主动说,这件事仿佛也未曾发生一样。

  本来薛梅打定主意流掉,可是又是照顾老许又是照顾书店,一时间忙起来没个完,日子就耽误过去了。等想起来去打,薛梅的肚子已经鼓的像个大西瓜。看到薛梅的肚子,老许眼睛忽闪忽闪,反倒鼓励薛梅把孩子生出来,还说:“甭管男女,总是骨肉,我死了还有人能疼疼你。”一句话说的薛梅抓着筷子就哭了,那顿饭都没好好吃完。

  怀胎九月,薛梅生出来一个大肉团,大鼻子小眼睛,薛梅说怎么生出来这么个丑八怪。老许丝毫不介意,抱着孩子不撒手。医护人员让家属签字,问老许:“孩子爷爷吧,爸爸怎么没来?”老许和薛梅都不知道怎么说,最终还是老许开了口:“我就是孩子爸爸。”病床内七八道目光齐刷刷扎过来,扎的两人都不敢透气。


  岁月如梭,一个丑丫头迎风飞长,竟然出落的漂漂亮亮,眼睛又大又黑,皮肤却胜似白雪。老许看的高兴,说一个小区都没这么好看的姑娘。薛梅跟着高兴,眉眼却展不开。

  出了房门,小区里的人都对薛梅指指戳戳。薛梅不畏风言风语,这十多年来,她听惯了。可当她知道邻里街坊说的啥时,薛梅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街坊们都说,这么个漂亮孩子,就不知道该喊老许啥。薛梅明白,这是知道内情的人散的话。这事儿谁知内情?薛梅不敢往下想了。

  就算你本事再大,人的嘴是堵不住的。

  薛梅提了精神,不去和人争话,只想着多挣点钱,买个房子,换个地儿住。可是天不遂人愿,先有税务局上门查税,后有消防来查防火,一来二去,薛梅这小书店就开不下去了。薛梅坐在书店台阶上,想不出谁能这么狠。要说许旺,薛梅不信。

  没了书店,薛梅心气儿泄了,安心在家带孩子。

  老许生了场病,性情安定了许多。几年下来,没对娘俩说过一句硬话。不光没说硬话,对娘俩也不错,没事给买件衣裳,三天两头带着下顿馆子。除了楼下的风言风语,日子安定知足。

  孩子长到四岁,上了幼儿园,薛梅心思又活泛起来。薛梅知道老许手里的那本账,照这么花下去,存不下钱。老许不为将来做打算,薛梅得做。转悠了一圈,薛梅盘了家小店,专卖麻辣烫。开始的两个月,生意一般,一天流水才二三百块。

  遇见老梁就是在这家不起眼的店,但是老梁却扎眼的很。老梁问薛梅,为啥说他扎眼。薛梅说,谁会开个奔驰来吃麻辣烫。

  老梁就是那个开奔驰吃麻辣烫的人,小车停的不远,麻辣烫吃的也不多。老梁说:“我就是喜欢这个热闹劲儿。”

  薛梅的小店确实热闹,因为薛梅给的菜多,价钱实惠,所以来来往往的吃客不少。老梁跟薛梅说,就冲你这人,你这小店的买卖就差不了。

  薛梅开玩笑的说:“我买卖不差,那你给我投点呗。”薛梅当时说当时忘,可一个月后,老梁扔给薛梅一把钥匙,说是隔壁店的。薛梅不懂老梁什么意思。老梁说:“你不是说给你投资吗,隔壁火锅店我盘下来了,我七你三。”薛梅捏着钥匙一惊,心说坏了。

  老梁看得出来薛梅心思:“不要怕,陪了算我的。”

  薛梅本来想推辞,可是老梁说的好,你让我给你投资,店我都盘下来了,难不成你再让我退了?不管咋样,你进店看看,如果实在相不中,你再拒绝。

  薛梅听了老梁的话,进店走了一圈,舍不得手里的钥匙了。

  要说薛梅和老梁咋好上的,薛梅说不出来,可能就是一来二去的事儿。老梁跟薛梅说,现在自己没有老婆,孩子在国外,孤伶伶的滋味不好受。薛梅不信,就你这大家大业的,就没大姑娘小媳妇跟你?

  老梁也不瞒薛梅:“咋能没有?可那些人能是冲我人来的?”

  薛梅和老梁在一块儿三年多,没求过老梁啥。火锅店也是按照当时说的股份分配。有一回老梁想把股份都给薛梅,薛梅没同意,她告诉老梁:“你要是觉得我跟你上床是为了这店,咱俩赶紧完了好。”一句话把老梁噎住,再没说这个事儿。老梁也想给薛梅置办个房子啥的,薛梅也没同意。薛梅说:“我现在跟你算啥?我有老公有孩子,你给我置办了房子,我是搬进去还是不搬?”

  薛梅心里也不是没想过名分的事儿,可那边的老许咋办?


  薛梅也不知道老许咋知道她和老梁的事儿的,老许在火锅店骂了一圈,薛梅冷眼旁观,一句话都没说。

  出了火锅店回了家,薛梅指着老许鼻子破口大骂,骂的老许哑口无言。薛梅问老许:“我是指着你吃了还是指着你喝了?你耳边听着风了就来骂一圈,嗨,老许,你当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闺女?我是你孙子?嗷,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老许,你要是给我一分钱,你怎么骂我我也认了,可我嘴里吃的米是我挣得,我兜里花的钱是我挣得,有你啥事儿?”

  回了家,薛梅一个月没理老许,把老许闪的够呛。

  薛梅心里也委屈,她都想跟老许离了算了。可是一看见闺女,薛梅觉得自己不能再瞎来了。越是这么想,薛梅越是觉得憋屈,她觉得自己现在像啥呀,啥都不像。自己这是在干嘛呀,就想挣点小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想想,薛梅觉得对不起老许,也对不起老梁。

  老梁来的时候,薛梅拉着老梁说:“咱俩就这样吧。”

  老梁说啥都不同意,他搂着薛梅:“你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过点好日子,怎么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呢。我不求你跟我天天在一块儿,我只求我累的时候,有个人惦念惦念就挺好。”老梁一番话,说的薛梅心里软软的。

  本来薛梅打定主意,再不跟老梁说那些伤心窝子的话,两个人也就这么过吧。要是能熬到老许死的那天,那时候老梁是还不嫌弃,就跟人家扯个证。

  可事不遂人愿,薛梅接到老梁儿子电话的时候,差点晕倒在柜台前。老梁儿子告诉薛梅,老梁出了车祸,人当场死在了车里。老梁出殡那天,薛梅都想好了,自己给他披麻戴孝都成。可是到了殡葬现场,薛梅差点没疯了。一大群女人都争着抢着说是老梁的女朋友。薛梅急匆匆鞠了几个躬,转身就走了。

  回到火锅店,薛梅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好在没多少日子,老梁儿子收回了火锅店的股份。因为当初和老梁也没个协议,薛梅也不跟老梁儿子争执,收拾收拾净身出门。

  回到自己十平米的麻辣烫小店,薛梅只觉得造化弄人,看明白不少东西。看明白归看明白,可是薛梅心里太苦了。夜深人静,都不知道跟谁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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